“我千挑万选,要荣哥儿和杨家结亲,也是效仿主家,为的就是荣哥儿日后的仕途。杨家固然穷些,到底是读书人出身,说出去清贵,正好去堵那起子看不起赖家出身的泼皮无赖的嘴。既然结亲,就该郑重其事按规矩来,才成个体统,没得女家头胎嫡亲的儿子还没落草,这边就忙着塞屋里人的。这就是结亲不成反结仇了。便是杨家穷些,也不该如此折辱。”赖嬷嬷解释道。
那婆子听得目瞪口呆。
婆子年轻时候唤作机娘,曾经和赖嬷嬷一起伺候国公夫人,只是等次矮了赖嬷嬷一级,是二等丫鬟而已。机娘做事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年纪渐长后由国公夫人做主,赏赐了个恩典,由着她出府自行聘嫁。
机娘嫁给了自家表兄,生了两个儿子,一家人老实忠厚,原也其乐融融,不料丈夫死后分家,两个儿子为了争财产互不容让,兄弟二人打架,一个死了,一个获罪被流放,儿媳妇见势不妙迅速改嫁,机娘孤苦无依,只得自卖自身,不知怎么的竟被赖家买到,因是故人,就留在赖嬷嬷身边当了亲信,众人皆唤她一声机妈妈。
机妈妈忍不住感慨万千。这些都是她闻所未闻的道理。便是贾府当年十里红妆送贾敏出嫁,大张旗鼓迎接李纨过门,也没人肯把择婚时的一番计较细细掰碎了揉开了讲给底下人听的。或许这些事情在主子们心中都是心照不宣之事,但是明面上却只喜气洋洋,说嫁得好,娶得妙,下人们只知道热闹,浑浑噩噩。
“怨不得咱们家越过越好了呢。”机妈妈连忙感叹道,“既是如此说来,宝二爷将来的婚事,想来也是走这条路了?”
赖嬷嬷笑道:“二太太怕是不肯的。她对李大奶奶面上就是淡淡的。她们王家女孩不读书,怕是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所幸咱们家里还是老太太做主。也不消往别家找,如今林姑爷没有续弦,探花郎出身,仕途大好,林姐儿是他独生爱女,这等身份,配宝二爷是绰绰有余的。将来宝二爷举业有成,林姑爷必然提携一二,翁婿相得,也是一段佳话了。老太太心中只怕也存了这个意思。”又道:“只是孩子们年纪尚小,只怕林姑爷有别的打算。故而老太太也不曾提起。若是林姑爷不允时,往李家寻一寻也未可知。”
两人正闲聊间,一个眉目颇见灵动的小丫鬟悄悄进来告诉说:“太太命人牵了狗去门口撵人,那姓焦的老不死见势不妙,已是逃走了。”
机妈妈喜道:“桂哥儿她娘还是向着你的。老东西来闹事,她不显山不露水,轻悄悄就给打发了。这正是她做儿媳妇的,孝敬婆婆的一番心意。”
赖嬷嬷点点头,一言不发。她这一生中,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若细细论来,也只做错了这么一件事。
当年,赖嬷嬷在国公夫人处当一等丫鬟,颇受国公夫人信赖。丫鬟们长大了,各自有了主意,嫁的嫁,留的留,她也开始暗暗为自己打算。
赖嬷嬷并不后悔她当年自择夫婿。人生在世,做女子的原本就比男人艰难了许多,任你千伶百俐,才华气魄格局一样不缺,也只能屈居后宅,依附男子过活。嫁人如同投胎,她自然得为自己打算。
她只恨自己看错了人。当年的焦大,颇为英武,旁人说起他来,都说他勇猛忠义,赖嬷嬷自然而然也认为这样的男子必定是良人。不料勇猛忠义归勇猛忠义,私德归私德,焦大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他和赖嬷嬷有约,已是唐突鲁莽,不顾女子体面,更兼见色忘义,更是不堪。至于落魄之后似无赖般缠着赖家不放,最是无耻到了极点。
“这样的无赖,狂妄自大,不知进退,竟然能在世间蹦跶这么久,也是一件奇事。”赖嬷嬷有些诧异地想着。说到底,赖嬷嬷也只不过赠给焦大一方帕子,暗示了几句,他怎能乐此不疲提了这许多年,说得好像赖嬷嬷真的和他有什么一样。
机妈妈不通文墨,也不感兴趣,故而赖嬷嬷有很多事情无人诉说。当年赖嬷嬷伺候国公夫人笔墨时,还有一句话,直到现在赖嬷嬷也不曾忘却。那句话叫做“累世之念”。
当年,赖嬷嬷被焦大抛弃,满府风雨,都在等着看赖嬷嬷笑话。赖嬷嬷苦思一夜,第二日便来寻赖家,对着赖家主事人说道:“为奴为主,心中都应有格局。若聘我为妇,赖家不出三代,必然改换门庭,从此不必受奴仆之苦。”
那主事人问她一个小小丫鬟,凭什么大放厥词。她答:“有格局即可。诸事皆从累世之念四个字上头来。”
想是她应对得当,又或者赖家人慧眼识珠,过了几日果然大张旗鼓来聘她,场面铺张给足了体面,引得宁荣二府多少丫鬟羡慕嫉妒,都说她命好。
屋前炭火融融,温暖如春,软帘卷起处,红梅经霜尤艳,暗香浮动。不知不觉之间,很多年过去了。昔年赖嬷嬷向赖家的许诺早已变成现实,赖家新生代荣哥儿和桂哥儿从出生就脱了奴籍,荣哥儿还捐了功名,站在了仕途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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