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不宁双手被铁铐缚起过。
那铁铐有些小,很紧,早因为挣扎和痛得痉挛而把周围一圈手腕磨得血肉模糊,疼得发凉,总在一阵阵哆嗦。
他脖子上也有一圈这样的铁拷。这一圈直连地牢的天井,栓狗似的拴着他,目的是让他别倒下去。
里通外敌的叛国贼没有昏倒的资格。
洲不宁张大嘴喘着粗气,却连半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了。他濒临极限,已经快听不清狱卒的话,耳鸣声一阵阵嗡嗡作响,那些快听吐了的威胁和质问如从地狱而来的索命。
“还不快说实话!他娘的!”
“都他奶奶的铁证如山了,还不松口,还装什么道貌岸然呢!?好像自己真清白似的!!”
“你还有清白吗你,一家子狗!一家子猪狗不如的东西!”
“走狗!卖国贼!畜生!”
“畜生!畜生!畜生!”
“你就算不承认,你也是个畜生!!”
“给你放血吧?畜生都是放血死的!”
嘴脸可憎,笑如恶鬼。
“你看看你们这一家,哪儿还有个人样!”
“一家子畜生!!”
洲不宁惊坐而起。
夜深人静,安神香味道飘忽。
洲不宁喘着粗气,脑子里兵荒马乱,血味久久不散。
他捂着肋骨处,咬着牙忍痛,浑身一阵阵轻轻地抖。
他看了眼沈难清。沈难清背对着他,睡着了。
洲不宁犹豫片刻,掀开被子起了床,摸着黑穿好了衣服,掀开香炉又放了几片香进去,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毛毛小雨。洲不宁不想打伞,拿着个灯离开了。
他打开沈家大门,悄悄入了夜色。
雨渐渐下大,他在雨里慢吞吞地走,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到城门口。
洲不宁在离城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住。
他已被雨淋成了个落汤鸡,头发湿湿紧贴在皮肤上,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面门上,甚至有些看不清眼前。
他吹熄灯里的烛火,抬起头,隔着倾盆的雨帘去看。
城门之上,一排整整齐齐的人头。
夜太黑,洲不宁看不清。但他知道,那都是洲家的人。
本朝律法,里通外敌者,杀无赦,灭满门,人头悬于城门之上三月整。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慢慢将那一个一个人头看清了。
他认出来了所有的人。
他自己、他爹他娘、他祖母、他长姐他弟弟他妹妹。
每一个面目全非,每一个难以辨别,每一个都睁着双眼死不瞑目,每一个都或恐惧或麻木。
鲜血都被雨刷净了,触目惊心的伤痕便一清二楚地映进眼底。
雨下大了,洲不宁近乎呼吸不上来。
他一步一步缓慢又艰难地往前走。
那些人头高高挂在城门之上,他知道他碰不到也拉不下来,但仍然一步步向那边走。
夜很深了,周围很安静,洲不宁却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声音。
先是狱卒在扯着嗓子骂他,拿各种刑具折磨他狞笑着要他说实话,接着是他被狱卒强拉硬拽领走时很多人大叫着嘶喊的声音,然后是被游行示众时,两侧百姓恨不能撕了他的嘶吼骂声。
声音吵吵嚷嚷。
很多人都在说话,叫喊哭叫破口大骂,闹闹哄哄乱七八糟。
在喧嚷之中,洲不宁突然听到他爹声音沙哑。
“阿玉。”
“奸臣真好啊……”
“还是……奸臣好啊。”
脚下咔嚓一声脆响。
洲不宁回过神来,慢慢抬脚一看。
是个碎蛋壳。
他这才发现,他脚边和面前堆了一片垃圾。鸡蛋壳、烂掉的蔬菜水果、大块小块的石头……很多很多。
这是干什么用的,洲不宁太清楚了。
他在半月前被拉出去作为罪臣游行的时候,这东西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砸。
他高挂在城门之上的亲人,至今还在被游行着。
皇帝至今还在踩着他们的头。
洲不宁站在那儿呆呆怔了半晌,又抬起头,看城门上的那些亲人。
亲人目光麻木绝望恐惧地低头看他,其中甚至还有他自己。
几几对视,这一次周围的雨声寂寥,人间无声,空气都稀薄。
反胃感突如其来地反了上来。
洲不宁胃里一痉挛,呕了一声。
他捂住嘴,竟然毫无由来地惊慌失措,逃也似的跑离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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