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前几天村口那对日本老婆汉子在咱们村干甚了?中国话说得挺好听的。”
“干甚了,准备量好地方打你呀!”杨老娘胡乱赌气骂的,她哪知道什么时候会打仗。前几天出现在村里的那对日本男女,惹起村民们一阵瞎议论。人们说是这小日本也真是邪性,跑这么远天远地的,见甚稀罕甚,有用没用的东西都照得模样画下来。逮住老人娃娃问这问那,像是甚也没见过。
“老大老二,你俩要不再想一想……也不是大大妈妈心狠呀,闺女大了,肯定得出门子了呀,家家不都是这样?”四妹妹再打岔也没用,两个姐姐都盼着和蔼的老爹能说句留人的话,看样子,他这回也是铁了心的。
“大,托县在哪了?”杨二姊一双小脚直立着,闷不作声地在屋角站了半晌,这是她冒出的第一句话。
“离咱们这一百里地哇,驾上驴车半天就客了。闺女,以后还能回来了哇,离得又不远……”杨老爹了解自己的二闺女,她说出来的话,都不是随便说的。
“他们家给多少钱?”这是第二句。
“说是能给三十块大洋,二姊儿,大大可不是卖你们啊,从古至今都是载样的哇。”
二姊又不说话。
任谁的人生不也是未知的?杨老爹和杨老娘是光绪年间生人,杨家姊妹兄弟们于二十世纪初陆续出世,这一家人只是四亿民众里微不足道的一分子。自清末以来,国家正经历着千年未遇格局之变,人人如末世危卵,谁又能安排谁的命运?如杨二姊这般生而贫贱如草的女孩,性再刚强,又如何能以一已之坚韧抵抗时代呢?
几年前的秋季,日本侵略军占据了东北三省的广袤土地,又步步紧逼,向华北地区侵蚀,国家局势瞬息万变,形势危在旦夕。全国闹学潮,罢工,反对当权者的各种叛国行径,抗议政府无能,外省一片乱糟糟。与包头隔黄河相望的托克托县,处在蒙古贵族势力的治辖之下,部分地方权力层与军阀势力斡旋的同时,也在与日本军方勾结,数年间战火不断,地方百姓离乱不堪。
从古至今,不论时代如何风云诡谲,一息尚存的百姓,日子还要依照理想人生去规划。这一年的张世良还不是张大爷,是位相貌端正义气风发的小伙子,也没有一瘸一拐,两只大眼炯炯有神。正当谈婚论嫁的青春年华,张世良在媒人和父亲的陪伴下,穿着灰色斜襟长袍,头戴狗毛翻在外面的厚皮帽子,提着三色礼来杨家提亲。杨二姊算不得漂亮,张世良家也算不上穷,杨家彩礼要得也不重,三十块大洋就行,双方很痛快地订下亲事。
半年后,张家派人来娶亲。
一九三六年初春,准格尔旗的太阳和五十年后张平平在沙土坡上晒得太阳一样,白剌剌的照得人浑身暖融融。送闺女的时候,杨老娘跺着满地的鞭炮皮嚎啕大哭。说是只有百十里路,那是多么遥远的路啊,从此可能就是生离死别,闺女嫁出去就由人家摆布,哪里再有自己说话的分。
“二姊啊,妈妈不舍得你呀,家里头数你最勤快呀……这些年里里外外,你抵得上个男人哪,你给妈妈做了多少事情啊,呜呜呜......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进了人家的门,就是人家的人,死也是人家的鬼……闺女啊,你个人好好照顾好个儿,干活别那么实心眼儿,受气不要想不开啊……妈呀,老天呀,女人的命呀,我多会想把你们都弄走了?我一个也不想让走呀,啊,呜呜呜……天底下哪有妈不想要闺女的呀,能咋了,能咋了……我那亲亲的二闺女呀……呜呜呜……”四十六岁的杨老娘不觉哭倒在黄沙滩上,用手捶打着满地黄沙,她不想送走这个从小就不声不响,只会闷头干活的好闺女,去了别人家里受气也没人能看见,女人啊,就得这么过呀,爹娘把自己嫁到杨家时,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娃娃,可不知道,闺女能不能像自己一样,遇上个好性子的男人。
杨二姊独自坐在车棚里,眼里紧憋着快要涌出的盈盈热泪,使劲抿着双唇,双手攥成拳头,悄无声息地踏上离家远嫁的路,任凭母亲的哭喊声渐行渐远。她全身穿着红衣裤,乌黑油亮的发髻从后盘起,插着一只穗子直晃的金簪,脚上蹬着三寸金丝绣花彩凤履,此刻她看起来像位金贵的小姐。身边放着贴身的包裹,杨老爹和杨老娘给她放进去一把钢刃剪子,一把两头齿子尖利的楠竹蓖梳,针线工具,几件首饰和一些纸钞,她要带着这些东西去给人家当媳妇。杨二姊知道,这一走恐怕难得再回来,她没有勇气回头看爹娘。大灰驴拉着的木头车轮“吱嘎吱嘎”转动着,碾压着满地的沙蓬蓬草,被压出汁水的草颜色变得更绿,车轮留下两条向北的辙痕,载着她奔赴黄河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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