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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亲王是正红旗的旗主子,王府自然也在正红旗,和润舟的武显将军离得近,也用不到马车,两人是乘着软轿来的,如今依旧坐轿子回去。

婉祺的轿子跟在润舟那一顶的后头,慢慢悠悠地走着。婉祺坐在里头,手指绞着帕子,想着方才老王爷说起自己的阿玛时,满面的赞叹和褒扬,心中自豪。

可其实老王爷说到最后也不免连连哀叹,直道可惜。

婉祺的阿玛博尹泰少年时便有将才,加之祖上本就是开国功臣,家族本就有将相遗风,十八岁便跟着阿玛上场杀敌,从北边的乌苏里江、奈曼旗,到西南的青海、西藏,博尹泰立下赫赫战功,三十四岁那年又率正白旗兵众远征云南,镇压外夷。

起先因中了敌军埋伏,一度溃败,博尹泰身先士卒率领前锋营精锐,冒死深入敌军,一把火烧了粮草,这才转败为胜。

博尹泰力挽狂澜,再立大功,消息八百里加急赶送京城,尚在病中的先帝爷大喜,等不及博尹泰率军回京,就当即颁下旨意,赏银万两,并加封博尹泰为太子太保、抚远大将军,并亲遣最为亲近的协办大学士巴彦即日从京启程,将封赏旨意连夜送至博尹泰军中。

这封赏等人回了京再降旨也不迟,但先帝偏偏要让人八百里加急捎去,可见对博尹泰的看重和宠遇。

博尹泰越发得皇帝器重,一时间忠勤公第门庭若市,前来拉关系、套近乎的官员之妻络绎不绝。婉祺记得分明,当时额涅正怀着身孕,五六个月的身子已有些笨重,加之其父母向来不喜溜须拍马,几番拒绝这才作罢。

但任谁也没料想到,没几天,宫里头收到了第二条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密报——打了胜仗的博尹泰居然服毒自尽。

先帝爷听闻也是震惊,命内务府厚葬,博尹泰以功入奉先贤祠。为表安抚,先帝恩赏博尹泰遗孀及诸子女财物之外,破例让博尹泰年仅十四岁的长子永晋承袭一等忠勤公的爵位,并加恩赏与全俸。

博尹泰下葬没多久,婉祺的额涅受不住打击,生产时一尸两命。再后来,只两个多月,先帝爷久病不愈,驾崩于乾清宫。

那时婉祺才年仅六岁。

这些都是人人乐道的功勋卓绝的抚远大将军事迹,但其实博尹泰除此之外的丰功伟绩和日常点滴婉祺并不大知道,那时她还太小,一来是不记得,二来也是不太懂。后来父母接连过世,无论是永晋他们,还是宫里的皇太后,也都鲜少提起来。婉祺也曾好奇去问,但也许是怕她伤心难过,永晋总是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这还是婉祺头一回从旁人口中听说自己的阿玛。

原来,她的阿玛比她从前知道的还要英勇。

婉祺不自觉地就笑了。

只她也想不明白,打了胜仗、前途无量的阿玛,怎么会在凯旋的半路,服毒自尽呢?

当时的京中上下对博尹泰之死众说纷纭,谁也想不明白才刚刚立下战功的博尹泰,怎么会忽然自尽。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更多的人认为或许是博尹泰向来顺遂,以往的战役中都是所向披靡,这一次虽也转败为胜,但他内心的骄傲仍不能承受前期的巨大劣势,觉得是种屈辱,便走了极端。

可今日听老王爷所说,她的阿玛饱读诗书,并不是刚愎自用之人,婉祺心里起了波澜,自己的阿玛真的会只因一场没那么顺利的征战,就轻易寻短见吗?

要知道,那时她额涅肚子里还怀着弟弟……

外头抬轿的小厮停了步子,双腿绷足了劲儿,半蹲着身子,让肩上的轿子稳稳落地。

喜燕来替婉祺打帘子,外头天已蒙蒙黑,婉祺被喜燕搀着下了轿。

润舟等也不等她,先迈上了台阶。婉祺也不跟他计较,她已经习惯了润舟在人后的冷漠,默默跟在后头。

“你还,记得你阿玛吗?”润舟放慢了些步子,却并未回头,“我是说,你和你之间的相处那些。”

婉祺思考博尹泰因何会寻短见的思路被打断,她软着嗓‘啊’了一声,而后坚定地道:“当然记得啦。”

她回想起三四岁时,博尹泰带着她一起去和哥哥们骑马射箭,那时她个子小,还不到马肚子高,马儿一个嘶鸣,把她吓得哇哇直哭。博尹泰最疼爱这个小女儿,牵来小马驹,亲自教她,一边的永晋兄弟四个便只能自个儿跟着谙达去学。

“我阿玛还会做木匠活计呢,我小时候的摇床就是他亲自做给我的!”

婉祺越说越兴奋,润舟也静静地听,不知不觉竟就走到了静心湖边的青石桥。从这桥过去就是润舟的行云阁,但要回婉祺的东院,就要在这往东去了。

两人一起停下脚步,婉祺的话说到一半,没再继续说了。

“真好,你和你阿玛。”润舟方才一直仔细听着,都不忍打断,“天晚了,以后有机会再听你讲。今儿辛苦你,两个老人家都很开心,谢谢。”

润舟动身前,婉祺抓住他腰窝拿出的外袍,柔声道:“你这么记恨盛京将军,其实是因为心里很在意他吧?”

*

慈宁宫里,太皇太后又让内务府把选秀的赍牌呈上来,一个一个地跟寿虔将明个复选,哪个该留,哪个该赏什么东西放回家去。

送走了婉祺这个“心腹大患”,太皇太后看着这些赍牌,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哀家记着翰林院侍讲朋奇的女儿,生得也不错,瞧着也是个温顺的,把她也收进宫里头吧,到时给个常在的位份还是说得过去的。继善第五女润莺……这出身倒好,明儿再细瞧瞧长什么模样。五阿哥的福晋哀家已相看好了,只是昼祥的福晋,哀家一时还没主意,皇上明儿也多留些心,你与昼祥感情亲厚,帮他选看选看。”

太皇太后唠叨了一大堆,寿虔靠着椅背,无精打采,时不时还咳嗽一声,那话也不知听进去几句。

“皇上,哀家这决议如何?”

昼祥心不在焉,双眼目光空洞,仔细瞧眼底还有些青黑,显然是夜里也没休息好。

“啊——”寿虔回了神,抬了抬肩膀,有些发酸。

其实最初那几日,寿虔故意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他已经失去婉祺,听说她进宫也尽量避着,以为不见不念,就不会让自己太难过。

可前几日,他去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在慈宁宫外头亲眼瞧见婉祺和润舟紧握的手,他心里忽然一阵一阵的抽痛。

终于直面逃避许久的事实,寿虔才终于真切又深刻地认知到,他已经失去了婉祺。

“都依皇祖母所言。”既然婉祺已经不能与他相守,那这后半辈子和谁过还不都一样,只要太皇太后高兴就是。

寿虔连声咳嗽,后背跟着发颤,身子往前纠到一块,吓得一旁的总管太监高阙赶忙来递茶水。

“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怎么照顾皇上的,病得这样厉害,请过太医没有?”毕竟也是亲孙子,太皇太后见皇上越咳越重,高声苛责高阙。

“回太皇太后,请过了,晌午请太医刘守河来瞧过的。晚膳后喝了药,已比白日里好上许多了。”

“你可好生照料着,不然仔细你那张皮!”太皇太后指向高阙,指尖上的珐琅彩护甲都快戳到高阙脸上去,吓得连忙高阙跪地应‘奴婢知罪’。

寿虔喝了茶又拿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摆手道:“生老病死都是上天的安排,与高阙有什么干系。朕的身子自己清楚,皇祖母不必过于挂心。朕有些累,想先回寝殿歇下了。”

寿虔咳得脸色发白,仍是强撑着给太皇太后行了礼,才被高阙扶着出了慈宁宫。

慈宁宫里小宫女们正在一处一处点着灯,烛光微弱,可却能点亮一盏又一盏的灯,聚在一起便照明了黑夜。

寿虔走出没两步,停下来,仰头看去,月亮躲到云彩背后,不给他瞧。寿虔想起小时候,和婉祺一起坐在石阶上看星星,他说以后要做明君,做天下黎民百姓的太阳,守护臣民。那时,婉祺指着天上那轮圆月说:“那婉祺就是月亮,皇上累了,歇息的时候,婉祺来替你”。

昔年总角,两人童言童语,说着稚嫩誓言。可如今寿虔才想明白,或许那时便早有预兆,一语成谶。

日与月,一个白天,一个黑夜,最终并不能厮守。

寿虔心中哀戚,苦笑着,声音嘶哑:“高阙,你说,朕这皇帝当的,是不是太憋屈、太窝囊了些,连给自个儿选皇后,都做不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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