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昭没看出来:“如此说来,我还要在姑娘府上待多久?”
卫坤仪道:“几日。”
沈青昭道:“明日复明日,几日是几日?”
卫坤仪道:“快了。”
沈青昭笑:“真是太快啦!”她转身,碧衣留背,束腰短匕。随时都可以□□出去,不必多费口舌。
“等等。”
她停步,这下又有何可说的?
卫坤仪一番思忖,半晌,才道:“沈姑娘若不想一人,今夜我去你厢房,如何?”
沈青昭想了许久。
不是在考虑卫坤仪的话,而是……为何这些个不喜欢女人的女人,说起话来,都那么暧昧难以捉摸?
她皱眉:“嗯,我厢房平日理得干净,你来无妨。”
卫坤仪道:“我亥时来。”
沈青昭道:“这么晚,也行……卫姑娘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便说甚,方才也无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在你这句话之前……”
半晌。
“客栈都比这里要更有人情味吧。”
老板娘可是更能闲聊呢。
沈青昭说罢,只听几声笑,转眼间她背后两个婢女以袖作掩,声如清泉溅石。可见她们在府中并不战战兢兢。
卫坤仪一张脸清冷,此时,她直直地盯着眼前人,也不知为何,每一根细眉丝都隐约含得期待二字。
“那沈姑娘说说,何谓人情味?”
想不出。
沈青昭隐约察觉到,她也许从未住过那种满是怜爱的地方,不由顿生愧疚,她一时灵光乍现——
“我来以后就是人情味。”
卫坤仪看着她。
“对,就这个。”沈青昭道,“我日后若长住于此,你会明白,人情味就是吵,吵到一定地步了,就是人情了。我不耽搁姑娘出门了,先回厢房。”
转身,她三步,六步,九步,十二步……忽然间一个熟悉声音自背后响起。
“且慢。”
回过头,正见卫坤仪一脸平静,沈青昭却不知为何,从中品出了微妙的着急?
她难道以为她生气了?
“你,可想读你师父写给我的书信?”
“啊?”
沈青昭回头,那美人立在远方,手中绕有一把金钥匙,红丝勒指,仿佛雪中出梅。
“你不早说?”
卫坤仪还未回神,手中就被拿空。
她微微阖眸,方才暗藏的情绪消失不见。在听了吩咐后,待人一走,沈青昭忙不迭飞快开门,她觉得师父定有大事在瞒自己,故此卫坤仪特意留了一条路。好人定有福报,沈青昭心想。
摸到屋子里头,沈青昭悄步,不出片刻,她冷静了,为何要用摸?自己可是光明正大拿钥匙走进来的!挺直腰背,她来到抽屉旁,这是一间书房,布局文雅。
主人兴许都会在桌上摆一株细花瓶,可这里边,什么都没有。
别人的寒舍,是心怀万物,自享留白。
卫坤仪的宅邸,只写着几个字:她不上心。
沈青昭啧啧暗道:实在难以想象多年以来,这里住着一个人,还是个年轻的姑娘。
打开木屉,仔细读着——
“恭贺你落籍京城,只这一声贺,你我都知并不算祝愿。我的心意是,终于有地处落脚,也算放心了。”
“岁旦长乐。”
“端阳长乐。”
“仲秋长乐。”
“你回信只问事从不问我?”
“如今才道歉,太晚了罢。唉,算了,你好似不大习惯被人问候。”
沈青昭心道:果然是师父……关心也能叫人气得牙痒痒。
继续读下去——
本以为愈翻下去,愈能了解她多一点。
然而不停换笺。
沈青昭莫名其妙地发现,竟是更了解自己……多一点?
“你又问青昭?行……”
“她曾救了一村人,但因为他们信奉非方仙道的歪门邪道,故此打碎祠堂不说,还一般烧光走人?假的。也许可以有借口解释,一些珠玉为何丢失罢……”
“卫大人,您好生奇怪,为何对我徒弟问这么多事?”
每一封信都只充满了三个字——
沈青昭。
还有四个字。
青出于蓝。
她翻来覆去,卫坤仪给她看信的理由,难道就因那一句“你误会”?
这好像误会更深了……沈青昭慌乱,北狐厂竟这么早就开始调查她的真实身份!
入夜。
沈青昭正欲沐浴,婢女立在门口道:“四小姐,我家主子找你。”
屏风外,长廊上正立一个倩影。远处静谧,烛灯朦胧,守门的躬身不语。他们像长在那儿的蛾子般,昏黑中,围着一簇火,不走。
她暗叹:幸好没解衣。
走过去后,果然卫坤仪正倚门,她一身白紫,看得出在来此趟之前已回过屋。
腰发不再齐整,统统顺落左肩,卫坤仪肤若雪山,白得纯怜。
“四小姐来了。”婢女退下去。
沈青昭来到眼前,才见卫坤仪带来一件寝衣,随后又发现她今夜穿得别有风情。
“你的信我都看了,没想到你这般早就在打听我……”沈青昭还未说罢,卫坤仪就抬手:“给。”
“这是?”
“新寝衣,‘人情味’。”
“不用。”沈青昭回过神来,卫坤仪就这么认下了?“多谢你好意,可我等会儿……穿自己的。”
“这一件为客留用。”
“但你此前不是已送了我一件?”
许是一刹出神,她仿佛遗忘,半晌,眼底的星光稀碎开来,之后才逐步平静,只再怎么掩藏,都遮不了失望。“哦,我忘了。”她这般道。
沈青昭马上一把拿过来,轻然闻嗅,欢喜道:“好香,姑娘的东西怎都那般好闻?”
卫坤仪道:“我的调香。”
“当真?我要了。”由是几番吹捧,气氛热络起来,沈青昭根本未料到,竟换成她哄她了。
“那么姑娘身上用的香,可也是自己调的?”
卫坤仪低头,似隔一层衣打量身子,“是药。”
沈青昭不多问:“姑娘今夜可还要回北狐厂?”
“是。”
“好罢。”
沈青昭也斜倚木门,人家这番美意,她可真像一个没良心的。
闲聊得半晌,卫坤仪从怀中取出一个细瓶来,玉青色,玲珑剔透,如同对方名字。拧开后,扑鼻一股淡淡芳香,她轻饮下去,滑入咽喉。
沈青昭就枕在旁侧,眼见她品酒,气息诱人,忽觉唇干。“姑娘在喝什么?”
卫坤仪只道:“女儿红。”
“从未闻过的香气,好浓。”
她转动细瓶,颇为慷慨:“尝么?”
沈青昭也露喜色:“好啊。”
“小心拿。”卫坤仪平静道,“浓香是因它乃第一御用酒师所酿,里头入得许多味,有百花都桔梗,天罡山龙葵等物,极其珍贵。”
沈青昭的神情逐渐如闻天书,点了点头。
好厉害。
卫坤仪面无表情:“他为我故友,生前无醉不欢,只可惜,他走于被人投毒。”
沈青昭一怔,这是认真的?
卫坤仪举至眼前:“尝?”
沈青昭勉强接过来道:“那个,我问一下,投毒的地方,和这些藏酒在一块儿么?”
“不。”卫坤仪惜字如金,沈青昭被她唬住了,半晌,想来这姑娘待人不错,总不能被她毒杀在自己宅邸吧……这番想罢,沈青昭将信将疑地抿一口。
片刻,没有意料之中辛辣,这似苦的?正在沈青昭疑惑间,只听卫坤仪道:“拿来。”
讨回后,卫坤仪睨一眼,问:“如何?”
“有点古怪。”沈青昭不解。
“何怪?”
听见这番问,沈青昭忽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可眼前人面容清冷,花簪随风摆弄,也不显得她气质摇晃。
“就是,像药,像汤,就是不像……酒。”
卫坤仪抬起来,闻一下,道:“苦就对了,这是我的药。”
沈青昭听罢陷入沉默。
卫坤仪只拧玉瓶,收回长袖,仿佛无事发生。
沈青昭见此情形,一时哑然无言,但渐渐地,她开始在唇齿间回味着残余的药香,这一股馥郁好像不肯散去,在清浅过去后留下一阵意犹未尽,就像眼前人隐隐笑意。
“所以你那位故友?”
“亦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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