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潜与朱氏话音刚落，整支队伍又开始躁动起来。大抵这些如豕鼠一般藏匿在山中洞穴、窝棚中过久的山民，还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得了乡中富右一般的待遇，竟然能入到热汤池里洗浴！
宋信看到桓阿、赵廉等人讷讷呆着出神，自己也禁不住喃喃道：“原来这大宅里竟烧了热汤……”
这声低语，反倒贯通了一些思考中的壅塞他猛地看向那筒车道：“这轮毂……看来是用来汲水用的！这比桔槔可来得便利得多呵……真抵得上书中所说的，民逸而利多了……”
王道潜这时正朝这支男性队伍后方走来，预备一一检视，查看有无遗漏，这时忽然听到宋信低声自语什么“这是书上所说的民逸而利多”，登时目光一亮，猛地刹住脚步，看向宋信，微微笑道：“你读过书？”
朱氏已带着女子们逐次进入女汤池中了。男性队伍前后的目光，在王道潜那声轻轻的询问中，都反射似地飞向宋信，使他立时十分窘迫。
桓阿忍不住在一旁激动地应和道：“王公，这是宋信，他原是吴县子弟，幼时长在商贾，阅过许多书籍，原先我等在山中，许多事务……”
眼见着宋信的脸憋得越来越红，王道潜以点头的方式打断了桓阿那令人尴尬不已的全盘托出。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宋信，观此人身材颀长，在队伍里显得鹤立鸡群，兼之目光深沉，仔细端详下，确有几分与其他山民之不同之处。
王道潜柔声道：“你今年有多少岁数了？”
宋信嗫嚅片刻，老实回答：“今年……十有七岁。”
“吴县果然是郡中大所，这逃逸在外的，怎么都看着有些不同寻常……”王道潜心中暗忖，表面上则是笑了起来，赞许地颔首道：“很好，大有可为的年岁。你刚才看着这筒车，念叨着什么民逸、利多？想来你可能看出一些门道来了。叫作宋信对吧？很好，很好……”
“诺，诺……”宋信显得十分惶恐。
王道潜只有不住的赞叹声，实则并无下文但桓阿等山民听着之后，却个个都觉着宋信被王公看上了，均生与有荣焉之感。
殊不知王道潜是有意发掘宋信。他准备在集体吃饭之后的摸底排查环节，好好探一探这宋信的根底，看看他是否有被拔擢为自己“门生”的潜力。
宋信懵懵然间，发觉王道潜又重新回到了队伍最前。
王道潜高呼一声：“都进池子里来吧。”稍稍一住，音调变得有些严厉，“对了，现在有谁要便溺的？要便溺的，现在马上站出来。一会儿进了池中，绝不许在池中便溺！”
没有人有便意。队伍继续行进。宋信跟随着队伍，终于迂回着进到了那大宅的门前。王道潜撩开门前靛蓝色的布幡，一股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出，桓阿与赵廉等人，莫不失声惊呼。宋信也是屏息凝神，目不转睛。王道潜将布幡向两边拨开，挂在悬钩上，示意众人进入汤池。
一脚踩踏入布幡下的木板，从脚底便涌上一种热流宋信同桓阿、赵廉等人一样，亦是低头察看。待他复抬起头来，眼前却是一面屏风似的回墙，走近看时，才看出那是竹子做成的用于盛放物什的方格，每只方格里都有一张空棜案。
王道潜指挥道：“都把衣服脱下来，放到棜案上棜案上有一面木牌，牌上有绳，都带在手腕上。”
依照指令做完这些，宋信把玩着右手腕上挂着的那面木牌，上面刻着“三六”两个汉隶字体。
接着队伍便为这面方格墙分出左右两支队伍，在王道潜的带领下，从回廊两侧包抄，依次进入汤池。
宋信抬头看了看前后，这光线略有些昏淡的大宅，用的应是抬梁式的营造法，内中少梁，空间极为宽敞。
对面和前方又接连传来惊呼声。宋信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另一面侧门之前。
那前所未见的宽敞矩形浴池内，雾气蒸腾。
山民们如下饺子般，逐次缓缓进入汤池。有人想跳入其中，被王道潜厉声呵斥制止了。
宋信轻轻蹲下身来，先用右脚试探性地去探水温，待到自觉能适应了，这才把整个身体放入池中。整个身子都热乎起来，宋信自觉像是釜甑里的蒸鱼，心中腾起一种异样的感受。
王道潜见众人皆已入汤，遂取来一个竹筒，在氤氲雾气中朗声道：“池边两侧也有许多这样的竹筒，里面是皂荚水。现在你们每人自己去拿一个在手里，不要多取，然后看我的姿势，我来演示给你们看，如何用这皂荚水清洗身子……”
注：
1许倬云根据居延汉简估算，汉代五口之家一年在衣物上要花去5000钱或更多。参见美许倬云：汉代农业：中国农业经济的起源及特性，王勇鸣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页。
2李发林：“翻车和筒车浅谈”，文史哲1986年第3期，第74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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