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韩同谢琨虽说是一母同胞,但两兄弟年岁相差大,性情不同,一个淡然处世不问俗尘,一个在红尘中蝇营狗苟,自从谢韩退出烛都朝堂后,谢琨就与这位兄长甚少来往。
他是个俗人,手中放不下权势,心中舍不下钱帛,谢家百年清流人家,他兄长能做到心有明镜台,无处惹尘埃,但谢家几百口人,如若每个人都像他兄长那般,谢家早就该没了。
“这位善人,我家道长有请。”
谢韩一个月有半个月都会住在这三清观,观中人烟稀少,香火寥寥,雨雪夹杂着枯叶在半空中打转,远远地,就瞧见观中小亭内坐着一位道长。
“问兄长好。”
谢韩穿着一身藏黑色的道袍,白须飘飘,手中执着一卷古书,石桌上放置一座小丹炉,丹炉中不断升起袅袅烟灰,他的面相慈悲,双唇虽然紧闭但却给人一副笑感,看上去极其和蔼。
听到动静,谢韩睁开双眼,倒了一杯清茶,“天寒地冻,过来一趟辛苦了。”
“兄长,今日陛下于朝会中……”
“清净地只谈清雅事,这是入冬后收集的第一捧雪水,泡出来的茶甘甜清香,回味无穷,你尝尝。”
谢琨就像是施展全身力气,但打在了棉花上,疲软,无奈。
近十年的时光,他这位兄长避世近十年,如今凭他三言两语,怎么可能请的动他出山?陛下可真是把出了鞘的刀夹在他脖子上,还不准他后退!
“兄长,今日我说的话,您即便是不想听,做弟弟的也得往下说!”谢琨喝完谢韩递来的茶,语气低哀:“咱们谢家,如今前有狼,后有虎,百年世家倾颓不过一瞬,陛下对丞相愈加不满,早已不似当年,当年所受之气如今决计不会再次发生。”
“长规,上次你来见我,是三月前。”谢韩伸手摸了一把胡子,叹气,“咱们兄弟两,人各有志,你在红尘中打滚,我效仿云中仙客,你又何苦要将我拉回朝堂?”
“谢家百年,可你又是否知道,这世间从来都是热闹繁华转瞬即逝,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沧海桑田,彩云易散琉璃脆,长规,谢家存在百年,命数已尽,你我都握不住的。”
谢琨捏着茶盏,低声质问:“兄长,我不信!凭什么苏家能坐稳高台,咱们就不能?自太祖进关咱们谢家就是高门世家,苏家那时候在哪?不过是从岭南提上来的家族,苏郎仪能当权臣,凭什么我不能?”
“苏家有五殿下,咱们谢家有三殿下!后宫中苏家有皇后,咱们有温曦贵妃!兄长,你凭什么说我握不住?”谢琨言辞激烈,神情愤懑。
“凭什么?”谢韩笑了,他目光悠远,温声道:“十年前,陛下初登大宝,朝堂百官一片向荣,人人都有一颗济世为民的雄心壮志,陛下提拔辅佐他登基的李孟、光禄海、苏郎仪位列三公,九卿中又以我们谢家为首,三公九卿各司其职,那是陛下从先帝手中学来的制衡之术,只是,陛下他,毕竟不是先帝……”
“先帝何等手段?那是带着十万大军只身入岭南扫平南疆十万大山收复大半江山的千古帝王,顺帝不过是一个从小在烛都温柔乡中长大的皇子,最后能登基靠的都是辅佐他的苏郎仪,一无兵权,二无实绩,这样的帝王,怎么可能控制得住苏郎仪这样的权臣!”
“当年我不是没有力排众议劝阻陛下收回丞相手中的大权,当年我不是没有提过吏治改革,可是一封封奏折递上去,不是被苏郎仪手底下的人截下来,就是成了陛下耳边的穿堂风!”
“谢家到头来,成了整个烛都的笑话,谢陵死的那年,才十五岁!他跟着赵熙去南疆平定苗疆余孽的时候才十五岁!长规,我此生唯一的儿子,死在沙场上的时候才十五岁!”谢韩捶着心口,他一向称自己为三清道人,可到头来,他才是真真正正被困在过往中的可怜人。
谢韩嫡子,谢家长孙谢陵,当年也是烛都风华正茂、玉树临风的公子哥,且谢陵一改谢家书生雅气,从小便显露出上战杀敌的英勇之气,谢韩不拘独子从文或者从武,谢陵十五岁那年,他自请参军,成为了细柳营主将赵熙的副将,跟随赵熙前往南疆平定苗疆余孽。
在这场战事中,年轻的谢陵死在了南疆的十万大山中,刀剑无眼,将士能死在沙场中,也算是死得其所,谢韩痛心之余,无怨无悔。
但就在赵熙大军班师回朝后,朝野上下渐渐有了风声,说那谢家公子之所以会战死沙场,都是因为受到了赵熙的针对,南疆大山中遍布瘴气,士兵开战前都要服用抑制瘴气的汤药,但偏偏谢陵账中汤药总是不够,流言指来指去,直指赵熙。
而赵熙,是丞相苏郎仪的养子、心腹。
这一年来谢韩屡次与丞相苏郎仪政见不合,再加上不久前他又向顺帝提出削弱相权组建尚书台以此分化三公权利,一时间阴谋论甚嚣尘上。
十年前的谢韩正气凛然,于金銮殿中同苏郎仪发生争执,下朝后,他长跪高堂镜前,力求顺帝彻查此案,赵熙掌管五万细柳营,其义父又是当朝宰辅,朝中无人敢为已死的谢陵争论。
顺帝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让谢韩更是心寒,那年冬至,谢韩在金銮殿中丢弃了头上的官帽,脱下了一声袍服,大笑三声,似癫似狂,仰天大笑出门去,只留下一句
“陛下,微臣此生,再不入金銮殿,再不食君之俸!这天下太平,万世清明,就靠陛下啦!”
至此,奉常谢韩再未入过金銮殿一步,未见过顺帝一面,这污秽阴糟的朝堂,他躲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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