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里,国子监出了一件事。上个月刚贺完古稀大寿的老祭酒罗玄病倒了,倒也不是什么阴谋,实实在在的是老病的。罗玄历经三朝,先隆安王的时候,就做了国子监祭酒。那是个一门心思教书育人的书袋子。与孟太师不同的是,他一辈子专心做学问,真真地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以桓康王上位后也没有撤换。
罗玄这一病来势汹汹,养了小半个月才勉强能坐直了身子,被子孙扶着写下折子上书致仕。老了老了就格外惜命,他也是凡人也怕死,这一病索性就放下了。罗玄请旨辞官的折子递进白月城,桓康王适当地做出一番挽留表示惜才与爱重。等他第二回再呈上折子的时候,桓康王朱笔一挥,准了。同时,下诏提原监丞曾渡接任祭酒一职。
孟窅对此二人闻所未闻,乍听起崇仪带回的消息,她眨着眼睛莫名地看他。崇仪鲜少在她面前谈起外面的事,她也不会问。
崇仪失笑,揉了揉她披落的长发。这娇气的姑娘嚷着说发髻绾得头皮疼,如今在屋里愈发随性。望京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早起时空气里的水汽像是冻结般,割在脸上生生地疼。到了夜里就洋洋洒洒飘起雪,被凛冽的寒风卷着在半空中沉浮。
下雪天不敢让她出门,石板上容易结冰,即便有人左右扶着不会摔着她,受惊吓也不好,他也跟着提心吊胆。孟窅如今只在屋里走动,从西边寝卧慢悠悠晃到东头,再绕回来,每日走三五回。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脚踩在上面像是踩在棉絮上。
孟窅拈着脚跟,嘻嘻地说:“这个好,以后就铺着。臻儿跌了跤也不怕。”她想起宥哥儿小时候,娘亲把屋里桌角凳沿都包起来。
崇仪莞尔,由着她异想天开,没有说破。等他们的臻儿能爬会走该是明年的事了,来年入夏还铺着这绒毯,她就该埋怨碍事了。
他怕她被拘得久了耐不住,每日回府后都拨时间多陪她,有时候就把外头的新鲜事转述于她听。她不识得国子监的老祭酒,这事却与她有干系。
曾渡高升后空出一个从五品监丞,桓康王许他任调之权。曾渡行事果决不拖沓,当场就点了人。他保举的正是原太史令孟嗣柏,孟窅的父亲、靖王的泰山。
崇仪问询嘱咐人去打听过,原来那曾渡是孟太师的门生。
“国子监忙吗?”孟窅听明白后,头一个浮上的念头便是,她爹会不会累着。
崇仪握着她的小手,手背又白又嫩,这些日子更绵软了。
“授道统总七学,太学的宗室子弟都会是岳父的学生。”
孟窅与有荣焉地点头。“我爹的学问可好了!”
他观孟嗣柏是忠厚人,不善变通,在太史令一位上不讨好。由太史令出任国子监监丞,算是平调,也不显眼。从中还是能看得出孟太师谨慎的作风。
谁料未出一旬,新任监丞孟嗣柏上表进言,求请兴学田制。取户绝田、废寺院田产、没官田、牧马草地开垦田,所获产出以供学资。桓康王来了兴致,几番招曾渡与孟嗣柏问话,更命人誊抄数份传阅股肱大臣。
崇仪不由对老丈人刮目相看,还把抄本带回勤本堂,和钱益一起探讨。
“想来是太师的授意。”非是他小瞧岳父,他在翰林院从不显山不露水。
钱益一目十行读罢,先是觉着文体工整,文章一气呵成。
“学生有一旧友,早些年也提过学田制,与孟大人所请确是不谋而合。”
崇仪惜才,钱益的故交必非凡俗。他探身问起:“此人可在望京?”
钱益卖了个关子,只说改日整理出与好友往来书函,供王爷闲时一阅。隔了三日,崇仪请他过府手谈时,钱益果然带来一沓摘抄的信件。
崇仪原就被钱益勾起七分好奇,当下展开拜读。纸上是钱益精心摘选的,所写直陈时弊,且并非空泛的批判调侃,两人一来一往间更商讨出许多良策。
崇仪看得入神,手边的茶凉了,换了两盏也没顾上喝一口。不时点着纸上某段文字,向钱益请教。
“可续无缘与瘦竹先生一见。”他攥着纸张意犹未尽地喟然。
“其实王爷曾见过此人。”话音一顿,待引来崇仪追问的眼神,才不紧不慢地解谜。“正是太仆寺寺丞陈升。他身形颀长消瘦,故得了瘦竹这个诨号。”
经他一提,崇仪也想起这个人来。曾经的门下省少丞,如今在太仆寺领着末流小官的差事,说白了就是为宗室养马的。
崇仪知道这个人,是因为早年的一桩旧闻。他那时候不过总角小儿,但因为事体轰动一时,很久之后还有宫人津津乐道。却说当年敬贞王妃自缢,桓康王恼怒之下透露出立储的意思。当时因为父王爱宠小周妃,连阳平翁主进宫劝言也被当面斥责,更是一气之下返出宫门立誓兄妹不再相见,百官畏于大王的威势莫敢议论。
时任门下省少丞的陈升匹马一麾,在大朝上公然主张嫡庶尊卑。他指出梁王既嫡且长名正言顺,更直言大周氏元配侧居,乃是当今宠妾灭妻,非国祚绵长之兆。
众目睽睽之下,这无异于指着桓康王的鼻子骂他昏庸。也是他命大,虽不知桓康王当时怎么想的,竟没有当场发作他。大抵是好面子,不能真的棒杀言官,授天下人以话柄。只是后来到底寻了由故发落,是病中的孟太师出面力保,还是被桓康王贬去太仆寺养马。对外的宣言说是陈升奉命草拟的诏令字迹潦草、错字连篇,被判了个渎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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