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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点儿喝的错不了,伊恩,谢谢你啦,”他说,“你也来点儿,克莱尔?”

酒杯满上了,我们坐在炉火边,分着饼干,边吃边聊着些愉快的话题。气氛虽然显得很融洽,但我强烈地感到一种潜在的张力,而那不仅仅是因为我突如其来的重新出现。

詹米与我并排坐在橡木椅子上,只抿了一小口麦芽酒,膝盖上的燕麦饼还动都没动。我明白他接过各种点心的用意,不是因为他饿了,只是因为他想掩饰姐姐和姐夫都没有向他展开欢迎的拥抱这一事实。

我瞥见伊恩与詹妮之间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而詹妮与詹米则对望了良久,眼神难以解读。从不止一层意义上来说,我是此地的局外人。我垂下眼帘,在睫毛的庇护下静静地察言观色。詹米坐在我左边,我能感觉出我们之间微小的动静,那是他右手的两个僵直的手指在他的腿侧敲击着鼓点,那鼓点落地之处定是留下了如文身一般永久的小小印记。

仅有的对话也渐渐枯竭了,屋子开始陷入一种难堪的沉默。炭火在隐隐地咝咝作响,我听见厨房方向远远地传来些许隆隆的声音,可这一切与我记忆中的这座房子无法相比那不断的奔忙与喧嚷、楼梯上那永不停歇的脚步、孩子们的叫喊,还有头顶育儿房里小娃儿震天的哭声。

“孩子们都好吗?”我问詹妮,指望能打破僵局。她一怔,我立刻意识到我不经意地又问错了问题。

“哦,他们都还好,”她的回答有些迟疑,“都不错,还有孩子的孩子们。”她补充着,想到他们,她一下子笑了。

“他们大多去小詹米家了,”伊恩接口说,这才开始回答我真正的问题,“他妻子上礼拜才生了个娃儿,所以三个姑娘都去帮忙了。迈克尔在因弗内斯呢,去取点儿法国寄来的东西。”

又是一道目光当空穿过屋子,这次是伊恩和詹米。我察觉出詹米微微地歪了一下脑袋,而伊恩报之以一个似是而非的点头。那又是什么鬼意思?我很不解。太多纵横交错的情感电流在屋里隐匿地穿行着,我突然很想站起来喊一声肃静,好打破这紧张的气氛。

显然,詹米也有同感。他清了清嗓子,正视着伊恩,终于触及了会议的主要议程:“我们把小伙子带回来了。”

伊恩做了个深呼吸,他那平实的长脸稍稍抽紧了一些:“是吗?”屋里如履薄冰的友好空气顿时如同晨露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感到身边的詹米略有些紧张地开始准备竭力为他的外甥辩护。“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儿,伊恩。”他说。

“是吗?”回答他的是詹妮,她那细细的眉毛向下纠缠在了一起,“光看他在家的样子也没法儿说。没准他跟你在一块儿就不一样了,詹米。”她的话里流露出强烈的指责之意,我觉得詹米在我身边一下子绷紧了。

“你替小家伙说话也是好心,詹米,”伊恩插了一句,朝他的内弟冷静地点了点头,“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听听小伊恩自己怎么说吧,你不介意的话。他在楼上吗?”

詹米嘴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不过他不置可否地说:“他在厨房,我猜是。他准备梳洗整齐点儿来见你俩。”他的右手滑下来按了按我的大腿,许是表示警告。他没有提及遇到詹妮特的事儿,这点我可以理解。詹妮和伊恩把她跟她哥哥姐姐们一起支走,为的是能在一定的私密条件下处理我的出现和他们回归的浪子。然而詹妮特躲着父母悄悄地跑了回来,如果不是想偷看一眼声名狼藉的克莱尔舅妈,就是想对她的弟弟伸出援手。

我低垂下眼帘,表示理解。在如此充满紧张气氛的境况下再要提及姑娘的出现实在没有意义。

一阵脚步加上伊恩的木腿有节奏的敲击声从没铺地毯的走廊里传来。伊恩刚刚离开客厅去了厨房,这会儿他严肃地回到屋里,赶着小伊恩走在他的前头。

经过肥皂、清水和剃刀的打理,这个浪子看着很像样。他瘦削的下巴被擦得有些发红,颈后的头发一撮撮湿湿地竖着,外衣上的尘土差不多都拍打干净了,圆领衬衣的纽扣一直整齐地扣到锁骨处。那烧焦了一半头发的脑袋实在没什么办法美化了,不过另一半的头发被梳理得纹丝不乱。他没有穿长袜,马裤的一边裤腿上有一条长长的破口,但总体来说,作为一个准备好随时被“枪毙”的人,他看着很像样子。

“娘。”他尴尬地朝母亲的方向缩了一下脑袋。

“伊恩。”詹妮回应得很柔和。小伊恩不禁抬头一看,这温柔的声调显然令他很惊讶。见到他的脸,詹妮的嘴唇上浮起了浅浅一笑。“很高兴你能够平安到家,我亲爱的。”她说。

小伙子的脸上一下子扫清了阴云,仿佛缓期执行的宣告下达到了行刑枪队。接着,瞥了一眼他父亲的脸,他又浑身僵硬起来。他使劲吞了一口口水,又低下头死死地盯住了地板。

“嗯哼,”伊恩一副严酷的苏格兰腔调,听上去不太像我认识的那个随和的男人,更像那个坎贝尔牧师,“好吧,我想听听你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小伙子。”

“哦,那个……我……”小伊恩的声音可怜兮兮地越发无力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又尝试了一遍,“嗯……我没啥可说的,其实,父亲。”他喃喃地说。

“看着我!”伊恩的声音很尖锐。小伊恩勉为其难地抬头看着他父亲,目光却总是游移不定,似乎不敢在眼前那张严肃的脸上停留太久。

“知道你对你母亲做了些什么吗?”伊恩质问,“一走了之,让她以为你不是死了就是伤了。走得片字不留的,整整三天你音讯全无,直到乔弗雷泽把你留的信给捎了过来你就没想过这三天对你母亲来说会是什么感觉?”

不是伊恩的话,就是他的表情,这两者间的某种力量对他迷途的孩子显然产生了强大的影响,小伊恩又低下头,死盯着地板。

“是的,不过我以为乔会早些送信过来的。”他喃喃地回答。

“是吗,就那封信?”伊恩说着面色越来越红,“我去爱丁堡了。该死的,就这么冰冷的几个字!”他一巴掌拍在桌上,所有的人都惊跳起来,“我去爱丁堡了!没有请您准许,也没有我会写信,只有区区一句亲爱的母亲,我去爱丁堡了。伊恩!”

小伊恩倏地一撇头,抬起的眼里闪耀着愤愤不平。“不是这样的!我还写了别为我担心,还有爱您的,伊恩!我真的写了!不对吗,母亲?”他头一次正眼看着詹妮,充满了恳求。

自打她丈夫一开口,詹妮就一动不动地像一块石头,平静的脸上一片空白。此时她的眼睛泛起柔光,宽阔而丰满的嘴唇上重新闪现出一丝笑意。

“你写了,伊恩,”她温和地说,“你是好心可我还是很担忧,你知道吗?”

他的眼睛垂下来,我见他吞下了口水,大大的喉结在瘦削的脖子里上下晃动。“对不起,娘,”他低沉的声音几乎都听不见,“我我不是想……”他的话缩了回去,以小小的一耸肩告终。

冲动之下,詹妮仿佛正要向他伸出手去,却被伊恩的目光当空截下,只得无奈地把手放回膝上。

“关键的是,”伊恩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是第一次了,对吗,伊恩?”

小伙子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抽动了一下,算是同意。于是伊恩向儿子走近一步。他俩虽然身高相仿,看上去差别却很明显。瘦高个儿的伊恩毕竟肌肉紧实,即便有一条木腿,却依然是个强健的男人。相比之下,他儿子羽翼未丰的骨架则显得近乎脆弱而笨拙。

“不,这次你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们不是没有告诉你有哪些危险,不是没有禁止你超越莫德哈堡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会担心,嗯?你都知道,可你还是干出了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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