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镜总在这些事上倔强且固执得令人心酸。
无关他人,他会始终如一地在自己所认定的道路上走向尽头。
……哪怕是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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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五年前的冬至。
继新帝登基出了承王叛乱这一事后,朝野诸臣对接踵而来的冬至祭天大典分外小心,唯恐闪失之下,便被雷厉风行的丞相大人贬去京外。
父亲已经连着三日晚归,不曾与家人共用晚膳了。即使是踩着子时末堪堪回府的秦枕危,都能从下人们零星几句交谈中,琢磨出府中有深夜访客。
除却礼部尚书的职务外,秦家族长的身份也注定了秦闫在新年号下的第一场冬至中不落平凡,连带着大哥秦翊也忙碌得很,是近年关来少有的。
不过,这一切的一切,都与白丁秦二少爷没有丝毫关系。
他借着街上的人潮甩去了身后亦步亦趋的府丁,独自一人悠然自得地上了临街的二楼。
从这里,可以就近望到不远处的天坛,礼部官员们神色紧张整肃、办事却有条不紊的状况。
有个面貌年轻的侍卫官一紧张,将焚祭稿的火盆摔在了地上,他身侧的同僚转过头去低声吩咐了几句,一个系着红绸的金盆又被人紧急送了过来。
秦枕危的眼中很快便看不见他人了。
沈相的风格是,凡事无需亲力亲为,但必事不容错,在他手下讨饭吃的下属官,想必都深谙此道。
而丞相甫一临场,京城禁军围着停下的马车列队分开,枪戟一挥,隔开了外面熙熙攘攘、伸长了脖子想要一见的人群。
那些自远而近的、喜庆的歆礼与爆竹声渐渐消弭,只余下低低的交谈声与鞋履擦过青石台阶的声音窸窣作响。
百官近乎静默地等待着年轻的丞相大人到来。
沈镜垂首查阅着礼部司做好的金签是否有误,并不回应官员们拘谨而恭敬的行礼。所到之处,或青、或红的官服倒伏一片,看上去竟隐隐有些像郊外随风摇摆的春日花枝。
黑服蓝冠的丞相步履一顿。
祭坛周边的清扫工作,从小半月前已经开始,其中也包括了排查京城流动人口与冬至当日,围观祭天大典百姓的教导一事。
因此,祭坛边上本不该有如此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破落儿。仪礼中,将之视作祭神不敬之错,为大不敬,也与君王力图表现国家之强盛的愿望相悖。
隔着一条长街,秦枕危无法听清沈镜对匆匆赶来的主事官员说了什么,只远远地看见禁军中分出两个红盔轻甲的侍卫,上前去,将那个蜷在角落尚未苏醒的流浪儿架起,带离衣冠整齐的人群。
冬至的天,实在是冷极了,只是一张口,便吐出白气丛丛。主事官员惶恐的神色与话语,与沈镜盯着街道尽头难以捉摸的神情,一同模糊在冬日的朝霞中。
待浅浅一层白雾散尽,他看见了沈镜脸上仿佛无动于衷的神情,眉角低垂,带着丝丝倦怠感,视线落在虚空里,平淡而无情。
宛若话本中无欲无求的天外之仙。
“你看他这个人,当上丞相,就大变了模样。”
当时,秦枕危倚着二楼的阑干对着空无一人的旁侧说道。
“我原来以为,就算人都是会变的,可只要我守得够久,便能抗住世间所有的剥蚀。”
“……可若他也变成了这副模样,我还有什么可以等在原地的呢。”
不过是指间流沙。
仓皇一低头,才发觉手中已消逝得干干净净。
倘若他没记错的话,星微不是沈府的家生子,而是沈镜同他上雷观寺祈福时,从寺庙旁带回来的无家可归的孤儿。
那不是冬至,却是另一个寒冷的冬天。
年仅九岁的沈少爷将脖颈埋在雪白的狐裘皮子里,冻得指尖青红。他求了许久,才央得沈大人与沈夫人的准可,与秦府的二少爷一同上郊外的山去。
年幼的沈少爷有着用不完的热心肠,荷包里富裕的碎银子,因这一路频繁的下车与施与迅速地干瘪下去,只在秦枕危不满的盯视下留了必要的余钱。
秦枕危看他脱去羊羔指套后,冷瑟在袖子里的双手,终于是没忍住,抱着肩不冷不热地嘲讽道:
“自作自受。”
沈镜弯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其中带头的大孩子的脑袋,轻声细语地说了些什么。等那群沿山路乞讨的孩子都登上后边的马车,在车厢的暖气里兴奋地挥手道谢时,这才无奈地安抚气呼呼的小伙伴:
“起码把他们载回城隍庙里吧。京里的富贵人家施了棉衣和米粥在那,总比在山郊里四处游荡着乞讨强。”
“我们说好了还要去集市上买彩灯!还有香糕!”秦枕危控诉道,“京城里的乞丐,赶也赶不完,每过一个年就会长出一茬,永远在府宅门口徘徊着讨剩菜剩饭吃。你这样一个一个笨笨地救,根本就是做无用功。”
为了这些人,占用他们俩在市集上转的时间,根本就不划算!
“是,这天下千千万万的受苦之人,个人所为,不过微末。”
沈镜拿没有摸过小乞儿的另一只手,踮起脚来圈住秦枕危的脖子,和他额头碰额头,略带圆润的脸浮现浅浅的笑意。
“你就当我图个心安吧。”
……
可秦枕危后来才知晓,那个被禁军架走的破落儿,被两个面相凶恶的禁军侍卫按着换上了整洁的棉衣,这才被准许战战兢兢地回到满面喜气的欢庆的人群中去。
这件事,还是他身边的小厮,近来无意中唠叨给他听的。
“欸?京城里的乞丐在当今陛下刚刚登基的时候,全部由户部的人带走安置籍贯了。因为要祭天嘛,街道都整洁了不少。”
“只是后几年陆陆续续地又有流民入京吧……真烦啊,像苍蝇似的围在后厨的小门那不肯走。”
于沈镜而言,成长,不过让他一颗炙热的心包裹上冷淡的外衣,好不那么轻易地,被外人的软刀子割伤。
秦枕危本该是最清楚这点的人。
可就连他也是个被表象所蒙骗的肤浅之人,因此沈镜那固执己为的作风,才如早春匆匆撒下的草籽,一发而不可收拾。
沈镜从不在乎他人眼光中的界定与否。
因为他的道路,从一开始便已经定下,简单而狭窄,只容得下一人通过。与有没有人理解,有没有人分担,毫无关联。
这才是秦枕危近日来,最大的痛楚。
因为他已经和沈镜擦身而过了。
无法动摇。无法挽回。
无法追及。
可是
那转而离开的步伐顿住了。
秦枕危毫无形象地蹲着朝上看,就见沈镜不知什么时候折返回他身旁,迟疑了一下,还是蹲下身子,把手靠在他背上拍了拍。
“别哭了。”
他翻出一方手帕,轻轻拭去眼角肆无忌惮的、连秦枕危也不知道何时向下奔流的泪水,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啊,枕危。”
秦枕危呆呆地看着他折返的身影,突然感觉蒙了更大的冤屈,不管不顾地扑到他身上,恶狠狠地按住沈镜瘦削的肩骨,瞪他道:
“你凭什么嗝。”
他噎了声。
“都多大的人了,倘若在寻常人家,也该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还像以前那样任性?上来就是比谁的嗓音大吗?这我可从来没赢过你。”
沈镜也蹲下来,轻轻抚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然后才拉他起来。
“这是在别人府上啊,你这样,准给长公主看了笑话去。”沈镜对他道。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谁要管啊……”
他小声嘟囔着,紧紧交握的手却不愿意放开。
……太好了。
不管沈镜因为什么,才蓦地心软下来。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被丢下了。
50章!他们终于总算和好了!
其实原来在重山阁那个大章里本来打算让他们和好的,写了一版感觉有点奇怪,还是多一点其他的侧面因素让沈镜心软比较好。
大酺仆指的是大型庆典,对应这章中的冬至祭典,也对应乐宴。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