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们提起家人,张謇终于忍不住把老脸一红。他立在台阶上,看了一眼翰林院黑底金漆的匾额,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他也想走得大气一点,潇洒一点,最好能长吟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然后大笑三声打马而去,只留下一身正气清风。
然而现实是,他已在科场上浮沉半生,年近半百,一事无成。好不容易考了个状元,还因为言辞不慎、顶撞上峰被罚奉去职。纵然有座师翁同龢相护,给他保全了进士身份,处理成“革职待用”,但是心灰意冷的张謇还是放弃了选官,打算去投奔在京城开书馆的老友文廷式,以后教书也罢,经商也罢,总之此生再不过问官场之事。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出钱和你最好的朋友开公司这件事,也是存在风险的。
比如现在,坐在文廷式派来接他的四匹骏马牵引的宽敞红木车厢里,满眼皆是说不出的古朴典雅。张謇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嵌在紫檀厢金百宝阁中的海水云龙纹石榴尊,底部赫然是“大清雍正年制”的官窑铭文。旁边一挂芙蓉锦鸡图上则携有纳兰容若“楞伽山人”之印。紫檀案上的乌银小鼎里还残留着名贵香料的味道......
他给了文廷式两万里银子做工厂的启动资本,乃是他变卖老家田产祖房所得。而这马车里的东西加起来,价格就已经不下万两。这哪是做事业的人该有的态度?
张謇勃然大怒,掀起车帘大喊:“停车!他文道希就是这样办工厂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趟不去也罢!”唬得赶车的小厮愣了一愣,才喊:“张公,今天有贵客登门,这是人家借给我们的马车,诶诶诶,您别跳车啊!”
......
一个时辰之后,文廷式在京城郊外郑家庄的工厂门口接到走路明显一瘸一拐的好友,不由一愣:“季直,你这是怎么了?难道现在辞官还要挨打了不成?”
“咳,路上出了一点小意外。”张謇不及解释,便被眼前景象震惊了,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农田,哀草萋萋好不荒凉,但在极目所见的远方,一座三丈多高的深灰色厂房拔地而起,道路房屋交错其间,隐约可见人影。巨大的烟囱耸立,像是北欧神话中泰坦巨人的手臂。
“我的佛祖啊,这就是两万两银子修出来的?”张謇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不是。今儿有位贵人登门,你待会一见便知。”文廷式笑眯眯地引他进了工厂,径直往生产车间里去。从挂着巨大铁锁的大门开始,一路上均是带刀侍卫,两两相对而立,好不威严肃穆。车间洞开的大门更是被层层把守,里面传来煤炭燃烧的噼啪声、蒸汽机隆隆的轰响和一位老者歇斯底里的哀求:“祖宗,别玩了!仔细烫着手!”
张謇顿时激动得淌下眼泪来,他快步走到那位华发老人面前,一揖到底:“翁先生,竟然是您老人家帮了我们......学生,学生何德何能啊!”
然而他设想中“德高望重的座师不愿自己欣赏的学生却被奸人诬陷丢官,暗中资助他开办工厂”的感天动地的情节并没有出现。翁同龢转过头来,一脸冷漠加愤怒:“哈,还有你小子!老夫就知道,把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引荐给圣上,绝非他文道希一个人的主意!”
哈?张謇愣在原地,玻璃心碎成一块一块的。
这时,蒸汽机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将剩余的废气排出管道后停止了工作。厂房里终于安静下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翁同龢背后响起:“先生,怎么这么说话呢?在场的可都是您的学生,这样暴躁可有失风范哦。”载湉从狭小的操控室里钻出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向众人:“张状元公是吧?”
然而他想象中的“皇帝闪亮登场、众人激动万分效死追随”的场景也没有出现。张謇像出生的小鸡仔一般迷茫地站在当中,直直地跟皇帝对视。空气瞬间安静,旁边御前侍卫面面相觑,按说新科进士金殿对策之时也是学过面圣规矩的呀,怎么连行礼也不会?
还是文廷式轻咳一声,猫着腰上来提醒道:“陛下,季直年轻的时候读书读坏了眼睛,殿试的时候不许戴眼镜,他也未曾见过龙颜。”
靠,近视眼害死人,那朕也不能把“皇帝”两个字写在脸上啊。载湉剜了他一眼,嘴角有点抽搐。还是若桐在旁边噗嗤一笑,出言道:“既如此就摒弃世俗身份之别,当做工厂的大小股东见面好了。张先生,您能否向我们演示一下怡和洋行这款蒸汽机呢?”
她一开口,张謇顺理成章地把目光集聚在说话的人脸上,瞬间招来翁同龢的怒目而视。他也不是傻瓜,瞬间领会过来,这年头用得起雍正青花和带刀侍卫,老婆还不能给人家看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所以他这是才丢了官职,又吃上了皇粮?张謇抓抓脑袋,像梦游一般地进了操控室。
随着一声“加煤”的喊声,片刻以后厂房里的温度陡然上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油味,一阵金属摩擦的咯吱声后,巨大的蒸汽传动杆运转起来,厂房里响起“轰隆轰隆”的巨响声。
那声音比北洋海军炮舰齐射的动静还要大,简直就像平白无故起了道道惊雷一般。御前侍卫们被吓了一大跳,拔出刀来把帝妃二人团团围在中间:“什么东西,护驾,护驾——”若桐感觉自己的手瞬间被攥紧了,载湉像只受惊的猫一样警惕地左右张望,全因外人在场才没有尖叫出声。“安啦。”若桐向他眨眨眼,做出一个安心的口型。
在一片护驾的喊声中,镁光灯砰地一声亮起,高价请来的德国摄影师忠实地记录下了这可贵的一幕。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