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盾没有走,他坐在座位上,久久没有移动。他觉得累,身心疲惫。今天这场会,像打仗似的,险象环生,状况百出。他需要时间平息情绪,冷静脑袋,放松疲惫的身体。这段时间经常熬夜。有时是和臾骈、郤缺讨论人员安排,有时是担心各种状况,错过了睡觉时点。辗转难眠,只得睁眼到天亮。
最近两三年,他常常睡不踏实,发梦不断。梦到一排排澄黄的银杏,父亲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父亲与他说的每字每句,清晰如在眼前梦到那个洒满银光的夜晚,先兄和他第一次他碰面时的情形梦到病榻前的先兄,瘦骨嶙峋,将先克托付给他。无论梦到哪个场景,他都会若有所感的突然惊醒。一摸脸庞,都是泪水。
抢“六卿”排位,争立新君,偷袭秦军,扈地主持盟国大会,着手民生吏治整治这两三年来发生的事情,比过去发生事情的总合还多。情况之复杂,遭遇之险恶,过程之惊心动魄,足以震撼一生。
最近一年,他更是被噩梦频频困扰。父亲和先兄已经远去。梦中净是战场厮杀,尸身遍地,或是乡村野地刺客行走,有人倒在血泊之中的惨状。日过三更,月亮偏移,花影渐上栏杆本是良辰美景。他却常常被梦惊醒,苦苦煎熬。
没有对酒当歌的闲情逸致,只剩对空长叹的哀愁。那个对他巧笑的人离去之后,他便没了与谁携手同归的兴致。卷帷望月,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
他有刑赏生杀的权柄在手,这是目前与他最亲近的朋友。主君年幼,这本属于诸侯国国君才有的权力,旁落到他手上。他使得得心应手,干净利落。所到之处,人头落地,尸横遍野。那一刹那,他是痛快的。但是很快,他便陷入失落的深渊,滑入寂寞黑洞。
府上仆役满屋,不缺人服侍他还有三个弟弟,家中并不冷清他不缺美人,多的是仰慕臣服者他不缺孩子,赵家的继承人已经牙牙学语。他正值壮年,身体强良。如果他还不满意,一定有人说他是为赋新辞强说愁,不知餍足。他不抱怨,也不恨谁。他时常感恩,种种机遇成就了现在的他。
前段,他还梦到芳菲生命中那道一闪即逝的光。她问他,可曾为谁辗转难眠?他还未及作答,她便含嗔而去。他想不起,这一幕是梦中所遇还是真的发生过?结果是不是与现实有重叠?他甚至记不清现实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想起芳菲二字,便有一股暖流传遍他的四肢百骸,之后他便沉沉睡去。
偌大的厅堂,众人都远去,只剩下他。两手撑起低垂的头,他闭上双眼。整个世界静悄悄的。一缕清风吹来,桂花的芬芳飘然而至。他用力吸吸鼻子,又深深吐出一口气。仿佛这样,便可将满肚郁闷投给桂花,将她的馥郁置换,归为己有。
不知过了多久,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站起身,揉揉眼睛,伸展四肢。他看向前方,似乎有个身影蜷缩在墙角,模糊难辨。他扬起声音问道:“何人躲藏在彼?”
那人似乎受了惊吓,从地上弹起来。因为起得太过仓促,没站稳,又跪了下去。干脆就直接跪倒,对着赵盾就拜:“小的福安,见过少爷。”由于当家主母还在,故此府上都称赵盾为少爷。
一听就知是府里的人,只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议事大堂?“你到此处做什么?”赵盾有些不悦。
“回少爷的话,用膳时辰已过。不见少爷回府,夫人特吩咐小人过来看看”感觉到赵盾语气很不耐烦,福安又放低声音,“小的在门口候了许久。侍卫大哥知道我是赵府的人,闲谈得知我俩是同乡,见我可怜,才放我进来。”怕连累老乡,他赶忙又补了一句,“是奴才的错,请少爷不要责怪侍卫大哥。”
“好了,你起来吧。”福安是百合跟前跑腿打杂的小厮,三年前来到赵府。来的时候才十二岁,瘦仃仃的,面色青黄。据说是父母早死,寄养在叔叔家。叔叔家里儿女众多,养不起了,于是将他卖掉。看着这张青涩稚气的面庞,神情瑟缩,说话又怯生生的,赵盾有些不忍。“没有责怪谁的意思。只是突然见你出现在此,有些惊讶罢了。”
“多谢少爷。”赵盾口气转为温和,福安如蒙大赦。他站起来,用手点点两边眼角,准备夺眶而出的眼泪,生生被逼了回去。他一进赵府就伺候夫人。夫人脾气温和,很少责罚下人。眼前的少爷,虽说也没拿过仆人出气,可是经常板着脸,严肃冷峻得吓人。
他曾经历过动不动就挨打受罚的日子,已成惊弓之鸟。总怕一不小心得罪主人,便被赶走或是卖走,所以特别胆小。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赵盾找了张舒服的凳子重新坐下来。福安走到他对面,低头站立,等着他问话。
“夫人吩咐你过来,就是问我为什么不回去用膳?”赵盾感到疑惑。这么小的事情,照理来说,不至于要派人寻他如此严重。
“嗯,夫人怕少爷忘记用膳,怕像从前一样……”福安嗫嚅着,抬头看了看赵盾,得到许可才敢往下继续说,“怕老爷事情多,忙坏了身体,又晕倒了。”
“只是个意外,一次而已,夫人未免太过忧心。”赵盾不以为然。他与狐射姑发生争执不久,突然听说狐射姑派人去接公子乐。他便连夜请人入府商量,还着手安排策划。因为事发突然,应对紧急,真到第二天下午,他粒米未用。一走出书房,便晕倒在地。从此,百合对他吃饭一事,就格外上心。
“还有今日小少爷满周岁,夫人请老爷早点回府。”福安出门前,百合特意交待过。福安也明白,这是他此行的重点。
“原来如此!这是大事,我差点忘了,我们马上走。”赵盾拍拍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时节如流水,朔儿竟已周岁?赵朔满月,赵府曾大宴宾客。周岁按理也该大办。可是百合请教过方士,说是朔儿早产,身体羸弱,承受不住大操大办。再者,以赵盾今日的地位声势,府上必定是人来人往,嘈杂往复,怕是不利于孩子的成长。
最后决定,只安排家宴。赵姬负责筹划,百合协助。一家人吃饭热闹就行。
“是。”福安恭敬的后退一步,避让一旁。让赵盾先行,自己则小跑跟上。
走到马车边上,安排赵盾坐好,福安便坐回车夫身旁。正要开口说走,只听赵盾喊道“且慢”。福安立马奔下马车,掀开帘子,恭敬的问道:“请问少爷有什么吩咐?”
赵盾对他招招手,“你,进来坐。”
福安很惶恐,生怕听错了,再求证一遍:“少爷的意思是……”
赵盾笑了笑,指指自己侧面右手边上的位置,“你进来,坐这。”
确认无疑后,福安惊得目瞪口呆。他是仆人,怎敢跟少爷坐一块?何况这位少爷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少爷,官有……那么大……怎么大他说不上来,也无词形容。他只知道,君主都要听他的,军队也归他管。总之,整个晋国,从天到地,都是他说了算。反正在他眼里,少爷就是天,代表着无限可能。他只能仰望,怎么可能与他平起平坐?
福安呆愣一旁,嘴巴大开,模样有些滑稽。少年受宠若惊的样子让赵盾没来由的觉得特别放松,他开怀一笑,说道:“上来吧。”
福安望向马夫,马夫对他挤眉弄眼,仿佛在说“你小子走狗屎运了”。又对他努努嘴,示意他赶紧上车。于是,福安右脚一跨,双手一蹭,坐进马车。
坐下之后,他身板挺直,两脚并拢。双手放在两腿上,目不斜视。一边是脑子飞快的运转。他在想,少爷今天是怎么了?又不敢主动说话,只能用眼角偷觑了一眼赵盾的衣角,又迅速低下头。
“小少爷的周岁宴操办得如何啊?”赵盾就想找个人说说话。眼下无人,这位少年正好借来一用。
“回少爷的话,老夫人和夫人亲自监督,已办得差不多了。”福安看向赵盾,“就差小的把少爷请回府了。”
“嗯,这倒是。咱们赵府的夫人,都是能干得力的。倘若化身男子,怕是朝堂之上,也没几人能与她们并驾齐驱。”赵盾对当家主母向来敬佩。她深明大义,深谋远虑,寻常男子都比她不过。夫人百合虽不及她,也将府上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三个女儿乖巧伶俐,儿子虽年幼,却是个懂事惹人喜爱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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