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盾把先且居扶好坐直。四目交接,泪眼相对。他忽然双手用力一带,把先且居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双臂合围,将先且居紧紧拥在怀中,“哇”的一声哭出来……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化解死亡的狰狞可怖,唯有心意相通的拥抱才能暂时慰藉冰冷的人心。
病榻前的一番对话以及与之相伴的情绪摧折,对病重的先且居已是重负。待到赵盾放开他时,他已经气喘吁吁,接着咳嗽不断。
十里相送,终须一别。兄长如此难受,赵盾只得告辞,以免加重兄长病情。他用力展开笑容,朝先且居点点头,“先兄,你好好歇息,保重身体,我改日再来。”临行一刻,他又一次紧握住先且居的手,久久不舍得放开。那双曾给过他自信和力量的手,如今枯瘦如柴,握着越发让人心疼。
先且居点点头,赵盾转过身不敢回头。尽管如此,他仍能感受来自身后的那道灼热目光。千万个不舍紧紧跟随,诉说着依依惜别的深情。目送赵盾离去后,先且居慢慢合上眼,沉沉睡去。
离开先府,空气虽比屋里缓和许多,赵盾的胸口却似压着块大石般沉重难行。他扬鞭骑马狂奔,河堤从他面前掠过,柳树从他面前飘扬,他视线模糊,整个世界都是朦胧的。他想逃离现实,逃得远远的。他不能想任何事情,刚才的种种都是噩梦。
总有个声音萦绕在他耳边,反复提醒他先且居就要死了。“死”这个字眼,深深刺痛了他。待他环顾四周,认真一想,原来一切不是梦,竟是真的。他的心迅速有了回应由隐隐作痛到慢慢撕裂,疼痛难忍。痛将他击中,他再也无力扬鞭,只能任马儿慢慢向前,放任不管。待他努力把泪拭干,定睛一看,竟到了“青青谷”。
那时候的他,内心荆棘密布,对人爱搭不理。是先且居率先对他敞开心怀,把自己的辛酸摊开在他面前。他嘲笑白眼,横眉冷对讥讽。誓要越过山川,迎面风雨,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何等豪气干云?
可是,这样一位血性男子,为何轻易就被疾病击倒?命运为何要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将一个英雄逼到如此绝境?如果可以,先兄一定想跟他爹一样战死沙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点点被消磨,慢慢被瓦解,形销骨立,坐以待毙。
赵盾猛然跳下马,双手成拳,对着树干猛锤。一拳一拳,一下比一下用力。就在这棵树下,先且居侃侃而谈,他用心聆听。先且居说的每句话,如同甘甜泉水涌入他的心河。这些年来,水源源不绝,给他鼓励给他勇气。
如今,这棵受浇灌的小树刚刚开枝散叶,这汪泉水就要干涸。他还有高堂贤妻,孩子正要长大成年。这是一棵参天大树的最好年华,为何要如此仓促的掐断他的根?
老天爷,你为何总要这样残忍无情?赵盾恨,恨有多深,他捶打树干就有多用力。
那个雷电冰雹的夏日,他曾怀疑老天对他故意刁难。这个朗朗初夏,他怪命运为何对先且居如此凌虐,为何对他如此吝啬?先且居是他唯一的好兄弟,相交十三年情深义重的知己良朋。他时常感谢命运厚待,让他们相识相知。为何天妒英才,匆忙要将他从身边夺走?就不能让他好过一点,拥有长久些?
一滴滴的血从指缝间流出,被血染红的树干沉默不语。如果有心,它定能感受到流着血的心正饱受煎熬,肝肠欲断。
七月,年仅三十八岁的先且居,耗尽最后一点生命的光彩,与世长辞。
九月,襄公曾经的太傅,那个博闻多才,深谙教育的胥臣,在自家院子摔倒,伤后不治,匆匆谢世。
死亡,像传染病似的,在晋国朝堂肆虐。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的说是有人设局下药,专挑位高权重者下手有的怀疑是敌国派奸细深入我国,对重臣动手,要颠覆晋国政权。各种猜测甚嚣尘上,人心惶惶。襄公不得已还派了人暗中调查,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作为先君旧部元老中仅存不多的硕果,赵衰对流言蜚语嗤之以鼻。他曾有过怀疑,不过一闪而逝。赵盾跟他提起时,他总说这些是无稽之谈,不足为信,要赵盾不要以讹传讹。经受住各种噩耗的侵袭,经过几月调养,伤风和旧疾得到控制,他精神矍铄,饮食作息正常,健康如常人。
只有细心的赵姬察觉到,赵衰的笑容很少。他常常端坐一旁若有所思,一坐就是一下午。从前,只要清闲,他总是把最小最调皮的赵婴叫过来,和他观鱼下棋。看到几个孩子打闹,他总笑意盈盈。他曾对赵姬说过,他这般年纪,最大的幸福就是看着孩子长大。家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最近,他对这些好像也不上心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外界淡漠以对。
赵衰的世界,由他走过的路,读过的书,见过的人和打过的仗一一构建。他在一点点的拾取零部件,慢慢拼凑,还原一生。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先且居,那是逃亡前的一个午后。先轸牵着个娃娃走到他面前,小脸圆鼓鼓的,骨碌的大眼睛。见到赵衰,他奶声奶气的叫他“伯伯”。赵衰拍拍他脑袋,问他喜欢什么。他不假思索,说长大后要跟爹一样,说着还比划着。两个大人哈哈笑。
先轸陪同文公离开绛都,这孩子和母亲被寄养在外公家。听说也吃了不少苦。再见面时,他已是一身武艺身子硬朗的铮铮男子汉。再后来,父子齐上阵杀敌立功,一时传为晋国佳话。
抛开与先轸的关系不说,赵衰是真心真意的喜欢先且居。他拥抱阳光,身处迷雾不会听之任之,他会努力拨开阴霾寻找光明。他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倔强。正是这股倔强,成就了他的赫赫战功。正是他的阳光热情,把赵盾从仇恨的泥淖一把拽了出来。赵衰由衷的感激先且居。是他,让他等到了善良宽厚的儿子。
赵衰将先且居当成亲生子侄般栽培。当年文公命他推荐人才,他推荐先且居任职司马。狐偃过世之后,先且居更是一跃成为中军佐,位在赵衰之上。
这势头正猛灼灼燃烧的生命,怎么突然就黯淡熄灭了?对赵衰而言,先且居的死,犹如晚年痛失爱子,他心如刀割。先氏父子,间隔五年,相继去世。一想到先轸,赵衰又被触动。失去这位知音至交之后,他比从前更孤独,内心更清冷。
父子俩先后离开,最哀恸刻骨的一定是先老夫人。这位坚强伟大的女性,亲眼目睹夫君和儿子相继离开,需要多少勇敢孤绝才让她支撑不倒?人生的痛何其多,她却要承受痛上加痛,上苍何其残忍?
那天黄昏,赵盾骑马回来。他双眼红肿,精神恍惚,手指鲜血直流。他没有问缘由,只吩咐仆人给他上药。赵盾一直低头不语,神情哀戚。上完药后,父子俩的目光不经意间交汇。他的儿子,这个三十几岁已经成家立室,早已为人父的赵盾,突然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双臂紧紧将他拥住,放声大哭。
赵盾回到绛都已有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抱着赵衰哭。哭的是儿子,痛的是父亲。失去结交十多年的知己益友,他必定心痛万分。难过沮丧令他手足无措,才会像孩子般对父亲哭诉,想从此处获取温暖慰藉。
先且居是赵家的朋友、亲人,是赵衰的半个儿子,赵盾的再生之交。他的离世,如同在赵氏父子心上剜了块肉,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赵盾稍微从失去先且居的难过中缓解时,他也发现,父亲精神游离,沉默寡言。这样的父亲和初回绛都的自己一样,沉迷自我,对外不理不睬。原来,他们父子竟如此相似这个认知让赵盾感动又忧心。他已经失去了挚友,不能再留遗憾。他打定主意,率先走出悲伤,再陪伴父亲一道渡过难关。
赵盾向父亲提议,在家里院子闲谈小酌,或是去附近的酒肆茶楼坐坐。赵衰却说,他想去郊外骑马,说是久困家中,要活动筋骨。赵盾担心父亲身体经不起颠簸,试图阻止。赵衰不以为然,无奈,赵盾只得顺从父命。
一路驰骋,父子俩比试骑术,你追我赶。很快,两人都累极了,决心寻个安静的去处,坐下来好好休息。
远远看到一条大道,银杏伫立两旁,鲜澄金黄,明艳亮丽。走近一看,片片银杏叶像张开的扇子迎风飞舞。叶面润泽,风韵雅致,真正让人赏心悦目。
更可喜的是大道中间斜出一条小径,有户人家搭个棚子设座卖茶鬻酒。走近一看,陈设十分简单,却也整洁安静。解渴休整之外,还可留连风景,两人选择在此歇脚。
吩咐店家送上一壶茶,父子俩便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开来。
“盾儿,你太小瞧爹了。”赵衰可是拼上老命据理力争才被允许骑马出门的。赵盾反对。赵姬也来凑热闹,死磨烂缠的不同意。赵衰做了十个保证赵姬才放心。“想当年,爹像你这般年纪,谁想要在我手上讨个便宜,也要吃上我几剑,挡不挡得住还不定。”他捋捋胡须,仿佛那个赵衰就在眼前。
“爹”看来父亲心情不错,还忆起了当年的意气风发。赵盾也高兴起来,打趣道:“都说了是当年。现在你年事已高,又大病初愈,奔波劳顿还是少些为好。”
“好吧,老了就要服老。”赵衰无奈说道。最近接二连三的死讯,或者就是老天明示,这个国家需要汰旧换新了。“老天爷都迫不急待的要咱们这些老朽让贤了。”
“爹才不老。今日骑马比试还险些将我比了下去,您是宝刀未老。”父亲似乎正在联想最近发生的事情,赵盾赶忙转移话题。“爹不要胡思乱想,我是担心太过操劳影响您的康复而已。”怕父亲将话题再次引到这一年的重臣离世,赵盾又补充道:“今日咱们父子出来是散心的,不谈时政国事,闲话家常就好。”
“看把你急的,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一会说我老,一会又说我不老。”赵衰摇摇头不以为意,“好,爹听你的,咱们今天不谈国政军务,只叙其它。”他停下来,沉吟半晌,问道:“你可知道,为何五十称作“知天命”吗?”
“知道天命难违,所以对结果不再强求?”赵盾曾听过这种说法,但是对这三个字的具体含义却知之不深。因为模棱两可,所以语气犹疑。
“说对了一部分,”赵衰说道:“除了天命难违,不去强求,还要顺从天命,致虚守静,方为知天命。”
“何谓致虚守静?”赵盾的兴趣被勾起。
“天意难违,却可寻其踪迹。寻得踪迹,默默追随。不动妄念,不刻意扭曲。如此,方寸之地自会空无一物。若是空无一物,它便无边无涯,包罗天地。遥遥千古,茫茫四海,一扫净光。”
最近,赵衰想了许多。当他把他的人生串联起来时,他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太过执著。他用力排斥纷争,纷争却从未因此停止他报怨老天无情,却阻挡不了先且居这颗熠熠之星的陨落他责怪自己的优柔和急功近利,却抵挡不了落在赵盾母子身上梦魇般的际遇。
万事万物自有其规律,生长、壮大、消亡,生生不息,循环往复。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既然无法改变,不如全部接纳,一力承受。
“看来爹最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赵盾一字一句的默念。这些话,他在书本上似曾见过,却没有父亲陈述得这般连贯周密。“字字真言,孩儿一定记取在心。”
“经历的多,自然想得多。”赵衰喝下一口茶,清新爽口,“你还年轻,今后做人做事,务必谨慎持重,不可轻举妄动。要顾念恩情,知恩图报,绝不可做刻薄寡恩的负义之人。”赵盾点头,他接着说道:“谦退居后,事留一线,不露锋芒,方可保全如若被逼出剑,务必一剑制胜,不可滥用刀锋。”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父亲的字字珠玑,赵盾默念铭记在心。对父亲的敬佩油然而生,同时又感念及时领悟了这份重如山的父爱。
秋风本应萧萧,父子二人遥望金色仙子闲坐话谈,悠然隽永,自有暖意和风。
十二月,赵衰在睡梦中辞世。银杏为证,他与赵盾的茶棚一叙成为他留给赵盾的最后一笔财富。从此,赵盾接过赵家的重担成为赵府新主人。
公元前622年,晋国先后损失四位重臣:中军将:先且居中军佐:赵衰上军将:栾枝上军佐:胥臣。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是被歹人奸计所害,或是有人暗中下蛊。他们就这样,你追我赶的着急离去。晋文公留给儿子晋襄公的护国栋梁,几乎全部崩塌。
旧势力乘机摩拳擦掌,准备卷土重来。新势力身孤势单,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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