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主爱一身素,这一点倒是同宋忱很是相似,不过半个时辰,雪浪的寓所门前,便有一辆黑榆木马车静候,帐帘一掀,白衣胜雪的青年视线寒冽,同那烟水气氤氲的天气交相辉映。
将将迈上马车,江南的天气便飘起了细雨,七月底的天气,风裹挟着雨丝,竟有些秋风瑟瑟的意味了。
雪浪爱俏,一层素衫一层纱,美是极美,风一吹手臂上便起了一层栗,哆哆嗦嗦地往那车内软垫一座,抱起了手臂。
马车宽大,其间可容两人卧躺,宋忱依着软榻闭幕养神,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雪浪的动静,只是手边却轻推过来一张叠的整齐的裘毯。
雪浪未曾注意到他手边的动作,只将裘毯铺开,盖在了自己的身上,再去瞧他,仰脖阖眼,脖间那几块红印子显著看来他并没有打算遮掩。
顽皮心顿起,雪浪裹着裘毯,只从里面露出了自己的头,十分好奇地问起来,“相公既打算在金陵做买卖,那未婚妻子该当如何?”
宋忱不动如山,似乎并不打算搭理她,雪浪却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继续问他,“若是南朝同北廷打起仗来,你回不去,她也来不了,你们又该当如何?”
“三年五年也便罢了,若是三五十年呢?你会另娶新妇,还是一生苦守?”
她的发问多少带了点个人意志。
打小定下的亲事,走过正经八百的过场,合过八字、下过小定,便是十六年后的请期日子都定下来了,只是到头来,一场黄水决堤,所有人都认为她死了。
亲事轻而易举地、甚至没有任何反对意见的,就改了人,而她从前的未婚夫,似乎还挺忠贞,一口一个未婚夫妻的唤她那位所谓的妹妹。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语气里的茫然,宋忱依旧闭着目,好一时才轻轻启言。
“姑娘想听什么答案?”他冷淡,似乎在刻意同她保持分寸,“未婚妻便是未过门的妻子,对她忠贞乃是最基本的义务。”
他缓缓睁开眼眸,碧清的眸子里盛了些许的波光。
“姑娘若有了心爱之人,难道会期盼他爱上旁人么?”
雪浪将裘毯裹的紧紧,尖尖的下巴颏抵在毯上,有些若有所思。
“我没有心爱之人。”她回答的坦诚,倒让宋忱有些意外,雪浪垂目去瞧地衣上一色的棕,并不打算同他对视。
“曾经我期盼过一个人,当我的父亲母亲不再记得我,音讯全无的时候,我期盼他没有忘记我,还记得能来娶我。”
小小的姑娘语音平淡,甚至一丝儿起伏也没有,可无边的凉意依旧席卷了整个马车车厢,不得不说,美人若垂泪,那必是暗无天日,更何况绝世美人乎。
他不知道她也曾有这样的往事,那股子酸涩的感觉又一股脑地钻入了他的骨头缝里,钻进了心腔里,有些揪心。
“他忘了?”宋忱默然一时,轻问。
雪浪回过神来,向他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没忘。他只是死了。”雪浪笑着,那盏笑却未达眼底,“他连同我的父亲母亲一起,在我的心里全都死了。”
她的声线一直是甜糯温软,有着摄人心魄的轻柔,可在说这些话时,甜糯的声音里却带了显而易见的凉薄。
“所以,我死后只愿做个野鬼,不渡西天,不堕阎罗,不必有坟茔墓碑,不必有孝子贤孙哭丧,只顺着东流的水一起流走吧。”
不过十九岁的年纪,却有着这样凉薄的感受,明明生的纤白明媚,笑容也是一样的鲜焕煊赫,却使人感受到了她周身散发而出的悲伤。
许是阴雨氤氲令人丧气,才使得雪浪有些伤感,她向来是一个不爱倾诉的人,今日却破天荒地指桑骂槐起来,有些违背她给自己的人设,雪浪晃晃脑袋,向着宋忱绽开笑颜。
“相公当真了?”她眼眉如弯月,唇畔有小小梨涡,捕捉到宋忱面上一闪而过的迟疑,她愈发笑开来,“我胡诌的。”
宋忱有些怔忡。
不得不说,方才她的那一番倾吐令他共情,似乎有些似曾相识的地方,可转瞬间,她却说是骗他的。
雪浪往宋忱那里挪了一挪,裹着裘毯的坐姿像个异域的娃娃。
“相公先前不是问我何求?”
宋忱掀开了一角帐帘,帐外风便吹了一丝儿进来,拂动了他的鬓发,有些闲适的况味。
“姑娘何求。”他再问了一遍,似乎真的很好奇。
雪浪从裘毯中伸出一只手臂,在他的矮几上托腮。
“相公可会爱我?”她的小小手掌托住了一侧脸颊,将眼眉都挤歪了,竟有些孩子气的可爱。
从前回答她这个问题,毫不犹豫,今日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他却犹疑了。
这一分犹疑令他心中动乱,像有千军万马踩踏而过,留下惊天动地的回响。
良久,他才缓缓摇头,“我已有未婚妻子。”
雪浪认认真真地点头,“我问你可会爱我,相公却回答为何爱她。”她歪脑袋,眼睛瞪得大大,“所以说只要是你的未婚妻子,不拘是谁,只要有这个名头,你都会爱她。”
她总结的完全,完全将他的爱情观精准剖析,一时间宋忱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沉默了一时,才道:“是。”
雪浪长长的哦了一声,有些意味深长,“也就是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照做就是,哪怕给你定了一条狗成亲,你都会欣然接受,为她奉上最香的肉骨头?”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宋忱转过头去,不再搭理她,一心瞧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
桌上有茶点,雪浪坐的无趣极了,便一盅一盅的喝着茶,直喝的宋忱忍不住蹙眉看她,“这茶苦极,姑娘少喝。”
雪浪搁下茶盅,悄悄打了一个小小的饱嗝,好像真的喝太多了。
万岁山距离城中乘马车也不过半个时辰,到的时候,时辰已近午时,细雨有些绵绵,路便泥泞起来,山路未曾开垦过,马车便再也不得进内。
将自家步帅同雪浪送在了陈朝帝陵大约二里路的地方,马车便停下了,雪浪撑伞跳下马,仰头看了看天边那几朵蓄满了雨水的云,再回头同宋忱说话,“相公确定今日要修葺祖先的陵墓?”
她同宋忱各撑一把伞,回身说话时,她的伞尖便朝着宋忱的衣襟,那一角的雨水连成雨线,悉数不落地淌进了宋忱的前襟。
宋忱蹙眉,让开了一步,可惜胸前衣衫尽湿,他无奈地拿帕子蘸了一蘸。
“前些时日已然运送了许多工具材料在此,也有工匠在此修葺,今日不过是来瞧一瞧进程如何。”
雪浪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问他,“我听人说,贵主要在相公祖先的陵地上种凤仙花,专来给她染指甲,这可是真?”
宋忱并不觉得难堪,贵主在午朝门前的一番话早已传遍整个金陵,阿陨姑娘知道,并不足以为奇。
“人死不过黄土一捧,陈朝送出了整个江南给靼子,数万万黎民五十余年来受尽欺侮,共主打跑了靼子,解救了苍生,即便整个陈帝陵尽数献给共主种凤仙花,那又何妨?”
突如其来的赞扬令雪浪一霎间无措,好一时才问他,“相公是觉得我同云叩京私交好,才有意说给我听的?”
这样的联系让宋忱觉得可笑,他看着她,宛如看一个智障,不置可否地撑伞前行了。
虽然没有等到他的答案,可却由衷地感觉到了开心,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世上谁能拒绝这样的奉承呢?
雪浪提着裙子,一路撑伞走在他的身后,踢踢踏踏的,泥水便将他二人的裙摆袍角染上了脏污。
越往山林间去,路越泥泞,饶是雪浪体力再好,这会儿脚都有些走不动了。
她往前递出了手,拱在了宋忱的手心里,起先是拱不开,只是冰凉的雨水有几滴落在了他的手上,他便松开了手,将她牵在手心。
身后的那个姑娘亦步亦趋,雨水打在兽皮伞上,发出钝声,她在雨中一言不发,若不是那只小手握在他的掌心,他甚至都要疑心她还在不在了。
可他不敢回头看。
来江南几日了?就这样一日一日的,她悄悄钻进了他的心,似乎她真的有一颗龙珠,嵌在他的心腔里,一日一日地将他的本心吞噬。
前方树影葱茏,初秋席卷的黄还未波及此处,祖先被平了一半的陵地苍凉,外翻的泥土被雨水冲刷着,走上去软软的,好奇要将人吞下去似的。
不过是来瞧瞧修葺状况,却偏偏逢了大雨,宋忱有些懊悔自己的决定,只是还未来得及同她说回转一事,耳侧便听得有箭枝的声音破风而来,去势却是冲着身后的阿陨姑娘。
他一个回旋,将雪浪拉进了怀中,再将她的头按下,一枝箭擦着雪浪的耳朵尖儿划过去。
还未来得及庆幸躲过去,便听四面八方,又有数十支箭簌簌穿风破雨而来,宋忱心一凛,抱着雪浪腾空而起,躲过了这些箭,只是因着雨声太大,还有一支箭却成了漏网之鱼,在他与她回旋下落的那一瞬,射过来。
眼见着就要插入雪浪之背心,宋忱来不及多想,一个旋身,腾出一只手抓住了箭支。
只是那箭支来势实在汹汹,纵然被宋忱抓住了,仍旧挣脱了他手掌的禁锢,冲向前去。
到底没伤了雪浪分毫,手心痛的厉害,宋忱顾不上检查,只拥着雪浪往那背阴处而去,却在飞奔的一霎那,脚下似有泥板震动,旋即有万钧陷落之力想要将他二人吞进去。
这是遇见塌方了么?
宋忱脑中过了无数种自救的方法,可无一个是妥当之宗,他来不及多想,只托住了雪浪的腰,向上托举。
他让她爬出去。
雪浪天生神力,此时若是能抓住一侧突起之物,说不得便可将自己同宋忱拉上去,只是为时晚矣,塌方的速度实在太快,瞬间将他二人吞没。
重重的落地之后,再睁开眼眸,却是一片洞天福地。
溪水淙淙,树影葱茏,左有瀑布,又有草坪,只是未免太过昏暗了些。
这是什么地方?雪浪环顾四方,才看到自己的身前,宋忱正坐在她的身侧。
“这里是陈帝陵下。”他澹然,这里是他先祖的陵墓,有什么可怕的?
雪浪挠挠头,她也知这里是陈帝陵下毕竟前些日子她叫人平陵,就按捺不住,命云叩京悄悄把这墓给盗了。
如今正主在此,雪浪不免有些心虚,低头正找话题,却看见宋忱的掌心一片鲜红,还有些许鲜血正往下滴着。
她讶了一声,“相公受伤了。”
哪里有布呢?宋忱的身上没有一块是干燥的,雪浪甚至有些后悔方才拿雨伞往他衣襟灌水了。
总不能看着他把血流干了变成干尸吧?雪浪思来想去,忽的就摸上了自己的胸,灵机一动,“相公等着。”
宋忱看她摸胸,登时阖上了眼睛,“阿陨姑娘,这个时辰这个地方,不合适。”
嗐,相公又在幻想什么呢?成日价地肖想人家的肉体。
雪浪堂而皇之地摸进了自己的前胸,摸了摸自己的抱腹,嗯很是干燥,她这便从脖子上,后背上解开抱腹的绳结,从衣衫下,将抱腹拿了出来,递在了宋忱的手上。
“相公,我身上也只有这块是干燥的,我便大公无私地奉献给你了。”她抓起宋忱那只受伤的手,撕下抱腹的一角,慢慢地为他裹着伤口,最后再以绳结相系,打了个完美的蝴蝶结。
少女旖旎的香顿入鼻端,宋忱的手被那一片绵软所包裹,心跳隆隆,偏嘴上仍冷冷。
“以它包扎,会否有些变态?”
没了抱腹的束缚,雪浪只觉得胸前没了安全感,只能抱着胸埋怨:“不在困境中变态,就要在困境中变坏。相公是希望我变态好呢,还是变坏好呢?”
嗯,这不太好说,变态和变坏都挺让人害怕的。
宋忱正沉默,却在昏暗中看见对面小小的姑娘突然扭捏起来。
“你怎么了?”他疑心她要变态了,问了一句。
雪浪声音小小,“我想更衣。”
此更衣非彼更衣,想到方才她咕咚咕咚灌下去的那些茶水,宋忱沉默了。
“这里是陵墓,少说有七八个死人葬在这里,虽说都是你的至亲,可想想还是觉得害怕相公你同我一起吧。”
宋忱再度沉默了。
活到二十一岁,他人生的所有第一次都献给了她,当下她竟然还邀请他同她一起更衣。
“你去,我为你看着周遭动静。”他企图好言相劝。
雪浪却摇着头,看了看周遭,“我怕他们看我我同你相好,却被你的祖先偷窥,总觉得有些伦理上的不道德之感。”
宋忱扶额。
你要在我的祖先陵墓行方便之事,已是大不敬,如今竟还扯什么偷窥伦理道德,当真是要变态了。
心下虽然如此暗忖,可仍旧迁就了她一下,“不若拿绳结绑了你我各一头,你若害怕,便扯上一扯。”
雪浪嗯了一声,打量了他一下,伸手去扯他的鸾带,不待宋忱有所反应,已然为他扯了下来,再由绳结系在两端,各绑了他同她手腕上。
好在绳结够长,再加上溪水淙淙之声,并不能听到她在那树荫后的动静,宋忱负手等了一时,却见自己手腕上的声结动了起来,那一厢她惊慌失措地奔了出来,扑进了宋忱的怀中,拱着脑袋叫唤。
“相公,你见过斗一般大的老鼠么?它想吃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稍晚了一些,久等了。感谢在2020102323323520201026022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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