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啦一声响,姬朝安左臂衣袖被撕裂个口子。
剧烈有力的扯拽感熟悉得令人作呕,姬朝安陡然变了脸色,反手将还欲变本加厉撕扯衣衫的小槐树拍到了床下。
小灰兔发出两声短促尖叫——第一声是被手掌击打,第二声是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
他猛地翻身四肢着地,眼中怒火几乎化作实质:姬朝安带着一身不知什么陌生人的气味回来便罢了,竟、竟然还将他扔下床?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灰兔吱了半声,便将剩下的嚷嚷生生吞回肚子,愤怒尽化作茫然不解。
姬朝安在抖。
如同凛冽北风中孤零零的一片竹叶,右手紧紧抓着衣袖破口处,半跪竹榻,全身都在瑟瑟颤抖。脸色惨白,两眼仿佛穿透房屋墙壁,远远地盯着现世之外的什么物事。
小灰兔下意识弯曲后退,蹲在原地不敢动弹。
姬朝安眼里早已没有小槐树,也没有槐树里的老房子。
荣武二十二年,姬朝安十六岁。
有羽、有鳞两国联军同人族沧暝道在六咫山开战。不久人族剑阳道八千剑修赶来驰援,大败羽鳞联军,亏得大王子旗下猛将高槐力挽狂澜,这才保住主力部队的兵力,顺利撤退。
持国公高泰乃联军总帅,难辞其咎,持国公府摇摇欲坠,高槐身世又在此时爆出,为攻讦高泰添上最后一根稻草。
正是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刻,诚意伯府动了换人的心思。
诚意伯嫡子与持国公世子的亲事,来自凤弥王一次近乎玩笑的指婚,只是君无戏言,无从更改。
但诚意伯的嫡子可以有好几个,却未必非要让长房嫡子去牺牲,是以伯夫人就将主意打到了姬朝安头上。
姬朝安受人恩惠,无以为报,推辞不得。好在诚意伯多少也护着他一点,提出要他先去相看一眼,若是相中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相不中,诚意伯府必不勉强。
姬朝安吃软不吃硬,人家让到这一步,他便答应去相看。
谁知竟成了,一见高郎误终生。
那时已到了荣武二十三年开春,姬朝安在安平侯的后花园见到了那对从出生便结下死仇的兄弟。
一个面无血色且瘦削,十分的绝色损了倒有七分,约莫是站着乏力,便坐在紫藤花下的石凳上。湖蓝锦衬得面容愈发惨白,深蹙的眉宇间全是锋芒毕露的戾气。正恶狠狠瞪着站在对面的兄弟。
一个着暗红锦袍,长身玉立,笑容自在从容,神采间满是受尽荣宠的自信,负手俯瞰对面兄弟时,眼神温和关切,竟未曾流露一丝一毫的恨怨,仿佛面对的只是家中不成器、却感情深厚的珍贵手足。
是败犬与雄狮,是走投无路与咄咄逼人,是风雨飘摇与烈火烹油。
彼时朝野内外谣言四起。
——持国公府撑不下去了。
——可怜小世子,自幼病弱,全靠有个好爹。若持国公倒下了,他可如何是好?
——只怕活不下去了。
姬朝安自然而然将那个满脸菜色、神态愤恨的少年当作小世子。
站着的对坐着的极尽嘲讽,面色却由始至终温和友善,足见其城府深沉,难以应付,他的笑容是春风,言语便是寒霜。
“任你如何挣扎,你想要的,始终得不到,何苦为难自己?倒不如趁着如今有些本钱,纵情享受些时候,不枉费力走到这一步。”
姬朝安以为,他说的是持国公之位、持国公府的百年尊荣。
坐着的脸色愈发惨白,甚至攥紧了拳头,仿佛正忍耐病痛,冷汗点点滴滴渗出如玉的额头,少年低声道:“我不恨你,不过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若你要挡路,我就不客气。”
站着的轻蔑失笑,终于在眸光起伏中泄露出一丝叫人心底生寒的恨意。
姬朝安瞥见时深吸口气,后退半步,被仆从带离了花园。
在这之后,伯夫人再问他的意思,他便答应了代嫁。
他失去故乡,失去双亲,无牵无挂,宛如浮萍,往日里只想着要奋发,总有一日要将姬朝甯踩在脚下。那目标空虚又苍白,仿佛纸扎的屏风般,不过是强撑面子的索然无味。
见到小世子时,他陡然生出了新目标。他想要抚平小世子深蹙的眉心,为他挡风遮雨,做他的依靠,在飘摇欲坠的朝堂政局中,护住这个走投无路的雏鸟。
就仿佛当年他渴求有人来保护他一样,那些他梦想过的事,他一件件都为小世子去做。
直到成亲当晚,洞房花烛时,姬朝安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天大的过错。
一身喜服、推门而入的新郎,并非当时颓然坐在紫藤花下的败犬,而是那个傲然站立、对着同胞兄弟极尽奚落嘲讽的雄狮。
多年精心调养,高耀的病痊愈了大半。而高槐自九死一生的搏命战事中脱身,那时正身负重伤。
姬朝安才知道自己彻底想左了。
持国公府再风雨飘摇,高泰仍在,便会拼死护着高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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