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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说话了。

长孙仲书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他继续遥遥望着很远很远的天空,好像那上头除了空空荡荡的一片蓝,还有些别的值得可看。

赵信陵默然了许久,转头觑着他神色,小心翼翼开口。

“这样想来恐怕王爷也……唉,小皇子,节哀顺变,虽然臣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

长孙仲书这回却摇摇头,打断了他还没说完的话。

“皇叔还活得好好的呢。”

他似乎笑了笑。

“所以他把我封为公主嫁到了这儿,也希望我活得好好的。”

赵信陵这回彻底不说话了,他转回头,低下眼,看不清到底在想些什么。

“陪我随便聊聊天吧。”长孙仲书无聊地收回目光,将视线投到赵信陵手中的酒葫芦上,“毕竟这整片草原除了你,恐怕再没有别人也在中原生活过那么些年了。”

“是。”赵信陵低声应了一句。

“你之前不知道我是阏氏?前几日的大婚你没有去?”长孙仲书似乎对这点颇为好奇。

“臣虽被封王,却也是叛将。”赵信陵直率地看向他,“草原人崇尚忠诚,臣又非此地原住民,平日极少有人与臣结交,纵然会面,也少不了同僚奚落挤兑。若非必要,臣更愿意一人独处。”

“看来你投诚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啊……消息闭塞,举目无亲,也无朋友。后悔过吗?”

赵信陵笑了一下,眼眨也不眨,紧紧盯住长孙仲书,从口中一字一顿地挤出话声。

“从未。”

他的脸好像突然焕出一层光,转瞬将所有的颓唐和醉意扫尽。浓密的长眉微皱,却从眼睛深处透出一股坦率的渴望,似要追逐着火石一擦而闪的炙亮。

“因为,我想活下去。”

长孙仲书望了他一眼,眼底有极浅的情绪飘起。他摇摇头,将屈起的那条腿放平,轻轻笑了一声。

“知道么?唯有在此时,我才能在你身上照见点曾经小将军的影子……偏偏是在这句话上,偏偏是这句话。”

赵信陵的身躯沉默不动,阳光投在身侧的影子也寂静至极。他将右手掌按在自己的影子里,黑暗很快拥上来吞噬,从掌心,到指尖。

“小皇子曾试过求死吗?”

长孙仲书张口想让他再不必唤自己小皇子,但顿了顿,终究没说。

“没有,也不会有。”长孙仲书神色淡淡,“我的命是父皇和母后赐予的,在任何时候,我都不曾想过主动还给他们。”

他没有说谎。

从前到现在,他从未有过了结自己生命的念头。更多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是广阔海洋里一尾鱼,一朵浪,会有更层叠起伏的潮汐压上来,淹没他,顺着海流带他去遥远而不知名的远方。

他只需要闭着眼安静地等待,在将被取走的时候,松开手。

“没有么?”赵信陵自言自语道,“那小皇子一定不会知道,人不能第二次杀死自己。”

长孙仲书静静抬眼看他,等他给一个解释。

“小皇子一定觉得,臣身为忠良将门之子,竟然受降苟活至今,实在有辱门楣。”赵信陵捏着酒葫芦的手无意识攥紧,“其实在彻底战败的那一刻,臣的确是想以死报国的。”

长孙仲书听到了一个,云国从未有其他人听过的故事。

当时的战况一次比一次惨烈,盟国本想趁老单于逝世时借机越过边界多占些领土,却没想到新任的年轻单于骁勇有若天神,一匹烈马,一柄长刀,将他们的图谋和军团一并粉碎。

直到国都飘扬的王旗被穿云一箭飒踏击破,仅剩下残兵败将的云国援军挤在沟壕里,茫然不知何从。

战?毫无疑问只有死在对手手上这一条路。逃?锐气与骄傲让他们无颜以此失败者的姿态回乡。年轻的将军咬着牙将长剑横于颈侧,刚要发力,却被副将从身后打晕。

再次清醒时,几个仅剩的士兵撑着他跪在单于脚下,副将将额头从冰凉的石板上抬起,替他接过册封为右校王的诏书。

“后来呢?你接受了?”

赵信陵不答,手指轻抚着酒葫芦上深色的驳痕,良久,才开口。

“有的决定的确能耗尽一个人一生的所有勇气,孤注一掷,无怨无悔……可是,再做不到有第二次了。”

他停下来,面色依旧是不避不让的坦率。

“臣承认自己怯懦了,然而,冰冷剑锋抵在喉管上的触感,臣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一回……小皇子方才说云国只道我失踪或战死,臣心里其实很高兴。我赵家,不应有任何一个叛将。”

长孙仲书沉默了一下,赵信陵却没注意到他的脸色,神情愈发克制地激动起来,连身侧拳头都捏得发白。

“臣活着,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再回去见见他们,哪怕一眼也好……只不过——只不过,他们恐怕不会想见到我吧。”

赵信陵浑身力道骤然泄去,挺直的脊背微微弓了下来,脸上隐现过自嘲。长孙仲书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赵家的人,早已经死得一个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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