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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5章 折竹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剑祖听出那年轻人言外之意了。

祂许久无声,缓缓抬手,捧住从天穹飘落的一片雪,神色微黯。

雪在掌心融化,晕成点滴水渍,不多时又在冷风拂扫下蒸干。

“雪从凝成到消融,过程中不断在变。”

剑祖这才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如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小友,人亦如此。”

“生命从诞生之初,至轮回之末,从未一成不变过。”

尽人也伸出手,捧住了一片雪。

他掌心冰凉,雪在他手中静悄悄躺着,并没有消融成水渍:

“可是老头子,雪之所以是雪,在于它并无灵智,它变不变取决于环境温度的变化,而非它自己。”

“人却不然,人有自我意志,纵使温差骤变,他不可能一下被蒸发成虚无。”

“弱者无力回天,抵抗不了环境,我可以理解,但连剑祖您都不行吗?”

剑祖沉默。

尽人直直望着他:“我问的是你,不是雪,老头。”

五域听出来了点什么。

受爷分明是在问“思进则变”,剑祖也是在回答“变没变过”,但一切肯定没有听上去那么简单就是了。

“变变变……”

“大变?小变?在聊啥啊他们。”

“剑祖当然变了,但还能变成什么,变成魔祖吗,哈哈,好笑!”

别说五域听不懂了。

华长灯、苟无月等,都不甚理解。

独独得过徐小受提醒的八尊谙,知晓这家伙在问的究竟是什么。

剑祖一笑:“老夫思进,则自然是变过。”

“嗯哼?”尽人点头,“之后呢?”

剑祖便示意了下玄妙门后剑楼,微摇着头,不再出声。

“没有之后?”

“没有。”

“到此为止?”

“是。”

即便是这个“是”,都不曾触发被动系统的测谎功能,弹出信息,这不由让人绝望。

剑楼,彻底被掌控了……

连带着剑祖这道残意,也在魔祖手中,翻不出什么浪来了,所以绝望?

尽人眉头皱着,不甘于此。

他释放了温度,掌心中雪飞速消融,变成水后也被蒸干:

“可连白雪融成水,水蒸成气,它都没有完全消失。”

“直待温差再变,又会凝成雾,凝成雨,凝成雪落下来。”

“雪尚且倔强,古剑修铮铮傲骨,何况你为剑祖,你却说,甘心到此为止?”

孰人甘心呢……

剑祖望着这头角峥嵘,锋芒毕露的年轻人,目色愈发唏嘘。

祂已不再是祂。

这个时代,也不再是祂的时代。

带着欣慰,带着遗憾,带着无可奈何,剑祖释然一笑:

“江山日新。”

“年轻人,老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们的路,得靠自己去走。”

垂垂老矣!

尽人真想一巴掌抽醒这个自甘堕落的老头。

转念一想,也许老人家不是甘心,而是不得不甘心——祂已浑身解数尽出过,结局还是失败?

即便如此,尽人心生郁气。

他转过身,忿忿甩袖,迎面五域,迸声叱喝:

“浮萍微末,吞沧海分于子腹。”

“蓬蒿不语,笑天柱折于秋风。”

五域讶然。

这两句狂气冲天,是受爷拥有的,这话却不像是受爷能讲得出来的。

狗嘴里,也能吐出象牙来了?

剑祖闻声怅然。

祂当然听出了嘲讽。

这两句,是昔年祂在飞升天境之前,于东山植下玉竹、剑麻,书写毕生功绩时所撰。

也即后世《剑经·引言中的句子。

祂留了些影响在其中,非资质不凡之剑修,视之神紊,过耳不识,通篇如此。

徐小受……

这个年轻人,果然听一遍,也全记住了……

他天赋惊才艳艳。

他脾性更甚自己当年。

背身骂完这两句还不够,转过头来,还要是指着鼻子当面奚落:

“孑孓无器,尚且餐食天道。”

“三香祀礼,敢教祖神喋血。”

一顿,尽人望着面前剑祖,无比失望的摇头低喃:

“老头,真的很难将你之当下,和你过往所写过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这简直判若两人。”

剑祖平静不语,不因过往功绩而傲然,不因谩骂奚落而惭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祂只是在做当下“正确”的事情。

灵榆山上,顾青一望着高空,望着徐小受和剑祖,一少一老,一昂一馁,心头百味杂陈。

曾几何时,他读《剑经,引言气冲牛斗,正文微言大义,温而知新,爱不释卷。

他想象中的剑祖,就该是传说中第八剑仙年少轻狂时期的模样。

但有不平事,拔剑尽斩之。

而今剑祖真给名剑二十一请出来了,却和预想中的颇有出入。

甚至若无徐小受出面,五域九成九世人,都还得被其蒙蔽住。

顾青一看得懂大概局势,也约莫听出了徐小受在含沙射影些什么。

他只感到怅惘与失落。

他为之逐道的动力根源,今下一见,竟不及徐小受分毫——这和天塌了有什么区别?

“雪……”

顾青一摊开掌心中的雪。

雪融化了,他心目中的那尊神佛,似乎也消亡了。

东山之巅。

温庭一袭白衣,与山间白雪融为一画。

剑祖降临五域时,他同样拜过,而今举目远眺中域灵榆山,他同样眉眼凄凄,大失所望。

“雪……”

雪在掌心。

他不得不让掌心冰冷,不肯让这飞雪融化,却知自己握不住这雪。

雪如流沙,终究远去。

他摊开了手,掌心白雪,与东山之巅同色。

身侧是剑麻。

身后是玉竹林。

东山剑麻,祖树之一,代表了剑祖当年辉煌功绩,是锐不可当的出鞘利剑。

玉竹林青白,是古剑修的气节、傲骨,纵凌寒而无畏,铮铮往上,早已扎根半山,欲与山巅白雪争辉。

“啪啪!”

今时今日,温庭立于此地,耳畔烦躁不断。

剑麻低低哭泣着,因剑祖之变而感到伤悲,它并不似青居,泣而无泪,泣而无声。

聒噪的是千万年不变的玉竹林,此刻在身后不断传来爆竹声,一切都毁了。

“折竹……”

温庭嗤笑着,长叹摇头。

手一高,掌心中那片白雪,便随风扬起。

他并未如剑祖、徐小受那般,让雪融化,他让雪回归了雪,当再抬眼望去时……

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便如柳絮,纷纷扬扬。

“闻折竹,而知雪重……”

温庭不是顾青一。

已然立于东山之巅的他,看到的更多、更清楚,知晓局势有多艰难,失望与怅然更只是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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