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差点儿忘了,除优昙婆罗以外,还有另一条线索。
温恪顿时改了主意,假作一副妥协的模样,问道:“您的意思是,除了优昙婆罗,别的都可以么?”
“不错。”
温恪定定地望着威严冷肃的父亲,沉声道:“那我想要写那篇策论的人。”
温有道闻言一愣,一时间没能领会他的意思,长眉一蹙:“什么策论?”
温恪很不怕死地直言道:“行香雅集之前,您给我看的那篇没有落款的。为了这篇文章,孩儿将揖仙录撕了。”
温有道平日忙着处理各种公务,早将此事抛诸脑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想起儿子指的是什么。温有道似乎有些无奈,笑着摇摇头:
“原来说的这个。写这文章的是一个寒门学子,夙慧,只可惜此人没入奴籍,再怎么聪慧,也注定无法考得功名。他写的东西我还有,都是很不错的文章,若你想看,也好学学。”
温恪本以为父亲会将那人夸得天花乱坠,可千算万算,也没料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判词。他听见“奴籍”二字,心火腾地烧起来。
温小郎君不知父亲所言究竟是真是假,竭力保持冷静,像个挑不出错的寻常看客那样,故作镇定地重复道:
“孩儿不要这些文章,我只想见见他。”
温有道望着窗外爬满山墙的木香花,淡淡回答:“慧极必伤,人已经没了,可惜。你见不到他。”
平章大人还有很多公务等着处理,他似乎没了耐心,不再看温恪的反应,转而对管家温苏斋吩咐道:“这几日,你替我好好看着他。”
温苏斋心领神会。他笑呵呵地应了,老爷这是怕小郎君闲不住作妖呢。
温恪还有许多话想问,他紧紧攥着衣袖,追出门,可平章大人却头也不回地远远去了。
过了半刻钟的功夫,温苏斋便按着老爷的吩咐给少爷送来一只扁而方的绿檀木匣。他替小郎君沏好茶后,轻轻阖上房门,告了退。
“隐雾山”的香气在屋内氤氲,金乌西沉,灿灿的辉光透过雕花窗户,映在木匣子上。
温恪推开匣子上盖着的檀木板,里面的纸页已泛黄了。他小心地将这些东西取出,粗略翻了翻,洋洋洒洒几百页,落款署名处,果然无一例外地被墨水抹去。
温恪不知父亲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流苏坠上的“澡雪”,安广厦的“托付温家照顾”,还有那日哥哥在泥地上用树枝画下的字。
温小郎君心里没有底,但他已有七成的把握,确认匣子里都是魏殳留下的东西。
尽管与优昙婆罗擦肩而过,别的线索又无迹可寻,他也要在这些泛黄的故纸堆里,找到当年的蛛丝马迹。
所幸这些文章还记下了当时年月,温恪轻轻地抚过那苍秀的字迹,排在第一张的,正写着“丁亥年三月十二”,是七年前的日子。
泛黄的雪浪纸上,规规矩矩地抄了孔老夫子的一段话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然后便是一小段解读。温恪仔仔细细地读完,心底一叹。
落笔之人分明压抑着难以释怀的苦闷,可文字却明亮得要燃烧起来,正道直行,百折不回。若说何谓“虽九死其犹未悔”,大抵如是。
温恪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何滋味,沉默地,将那些薄而脆的旧纸整整齐齐地原样叠好。
他一边希望写这文策的真是鹤仙儿,以求隔着七年的时光,三百多页旧纸,得以同哥哥走得更近一点可他心底却又竭力推拒,不愿承认这些灵秀文章当真出自魏殳笔下。
温恪思量着父亲方才同他说的话夙慧,没奴籍,锁科试。
他低下头,看着“丁亥年三月十二”上端端正正写着的“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字迹很好看,苍劲而锋锐,那悬针般的笔画却如一柄冰冷的剑,划破温恪的体肤,直直刺进心里。
明亮的文字是假的,锦绣前程也是假的。倘若父亲所言非虚,那应当是何等的悲伤与绝望。
四月的春风已趋于夏,屋外闷闷地燥热,温恪却如置冰窟。他旋即想到,哥哥从来都不去格式馆上课,究竟是不是
不,不可能。鹤仙儿是自由的,才不是哪家的奴隶。
温小郎君抿着唇,心里乱成一片。他再往下翻,旧纸上记录的年月渐渐从“丁亥”变为“辛卯”,四年整。
温恪的手微微颤抖,他翻到最后,竟有不少是残页儿,边边角角尽是火烧的焦痕,文墨吞灭在炭色里。他皱起眉,再翻,没有更多了。
倘若哥哥如今十五,那父亲在雅集前夜所说的“看看别人家的十二岁”,不多不少,恰好到辛卯年。
向来任性妄为、无忧无虑的平章公子陷入难言的沉默。
明明是和格式馆一样严肃无聊的文字,他大可摆出一副没心没肺的纨绔模样,放肆地嘲笑笔者的酸腐迂阔,假正经,老学究,翻着花样地哈哈大笑。
可旧纸上陈年的火烧痕,竟像是燎在他心上,火辣辣地,发疼,发烫。
屋里点着一线香,香名“隐雾山”。淡雅的香气如春山化雪,尾调又带着点柑子的微甜。这清淡的香雾太过浓烈,熏得温恪眼里发酸,水汽蒙蒙。
温小郎君面无表情地将门窗都打开。清风扑入室内,烫热的香气散了。怪不得鹤仙儿讨厌熏香片,现在他也不大喜欢了。
温恪深吸一口气,将文章封回匣子里。绿檀木匣发出轻轻的喀哒声,像是锁起一个可怕的真相。
他看不下去了。
一定不是鹤仙儿写的。绿檀匣子光滑温润,触手微凉,他打定了主意,明天就将这盒子远远地扔了
不,现在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某些人通过开挂手段,正大光明地偷走了哥哥的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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