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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级里有过对他有点喜欢的女孩子,她皮肤偏黑,没有被他刻意装出来的样子逼退,总会若有若无地和他搭几句话。他佯装不知情,一下课就翻画册、漫画,总之就是不与她说话,到后来那女孩没有支撑太久,与别人玩去了,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久而久之,每逢节日学校举行活动,他更喜欢一个人做自己的事,因为在别人的眼底活着、还要假装自己很开心的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累了。学习也累人,背书背书背书,满脑子都是死板的东西。

读了这么多书,竟然在脑子里还搜刮不出一句得体的回复,太宰有些羞恼。他挠了挠头发,放弃了苦思冥想,小心地把纸条折了两下,揣进了口袋里放着。第二天去上学时,他趁机把纸条塞到了信子的手里。

信子闷笑声在身后响起。

他没忍住,不知从哪来的虚荣心让他回过头,只见信子拿着纸条正看着,没料到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灼灼目光,抬起头冲他微微笑了笑,纸条被她捏起来挥了一下。

风吹来,轻松又畅快。

太宰也跟着笑起来,这两天郁结的那些小玩意儿都消散了踪迹,少年时候的烦恼不过是过眼云烟,他的心情好极了,再没有更好的了。

这样的状态一直保持到周三,他换上前天晚上准备好的法兰绒衬衫、和裤与皮鞋,学着西洋人的样子把衣角塞入裤腰内,把衣服第一颗扣子松开,领子抚平,稍微有了点成年人的潇洒感觉。

嗯……

他站在矮凳上转过脸,细细地端详自己的侧脸——比一般同龄人要挺立的鼻梁,浓黑的眉毛,不大不小的眼睛,嗯,不算难看吧。他又略带心急地转过来看自己的另一边侧脸,发现也没什么特别。

虽然母亲和祖母都说他是兄弟中长得最不好看的,可也算不上丑啊,他暗自心想,轻咳一声,为自己镜子里的帅气不太好意思地红了脸。

这样的话,也不至于丢脸了。

*

学校举行舞会是为了庆祝夏天的到来。

不过说实话,其实太宰更愿意相信校长他们就只是想要举行舞会而已——这里是字面上的意思。每到春夏交接的时候来临,老师们和学生们无不心浮气躁,舞会便给了他们放松自己的机会,除了可以踩着灯光跳舞,还可以换上崭新的衣裳在校园里穿梭,多好。

步行在路上的期间,他小心地避开了水坑和石子。许久后,隐约的嬉笑声从远处传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头一望,只见学校就在眼前,许多个穿着五颜六色的裙子或衬衫长裤的同学鱼贯而入。

“啊啦千代,这是你新买的皮鞋么,真漂亮啊。”

“山本君……那个,你有邀请过舞伴么?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么?”

“怎么办啊!哎呀,我忘记舞步了,明明昨天晚上还反复练习过的,这下完蛋了啊啊啊啊啊!”

“到时候在操场见吧,我准备了小食哦。”

走近了些,太宰便有些胆怯了,那些带笑的目光似乎从他身上扫过,使那原本的满腔自信都渐渐泄了气,他急忙低着头从热闹的人群中挤出来,直直往楼上走,心里忐忑不平。到底有哪里不得体呢?

他一边神经质地反复收拾衣服上的褶皱,一边把自己从震颤的精神状态中解救出来。上课时,他依然不认真听讲,捧着下巴在书本上写下与课堂内容不相干的东西,和自己玩词语接龙。他倒不是唯一一个走神的,事实上除了讲台前的老师,今天谁也没有心思听课。

在拼写到苹果时,太宰想起了信子。

对了,信子很早便去了场地练习舞步,并没有与他一道去学校,太宰见不到她的人,心里就像被羽毛不停地拂过一样,痒痒的,总想知道对方今天是什么模样,穿的什么衣服。

和服?啊不对,穿和服怎么跳动作幅度大的舞蹈嘛。太宰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叉,继续想。不然就是洋裙了,及膝的那一种,白色比较好看,与他身上的衣服也很相配。

嗯嗯没错了,他眯起眼睛笑了笑。

太宰只在国文课上发了一会儿呆,偶尔透过窗一看,忽然就捕捉到在走廊上一闪而过的纤瘦身影,那不就是信子么?他按捺不住兴奋,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临近中午时便去教室找她,发现她正趴在桌上睡觉。

教室里没有其他人,他小心地将脸贴了过去,目不转睛地注视信子的睡颜,从未发现她眉眼间的好看和清美,这会儿统统撞到了他的眼里,让他实在目不暇接。然后,然后便没有然后了,赶在信子醒来前,他不明所以地红着脸冲出教室。

下午是舞会时间。

太宰握着笔,一脸空落落地坐在座位上枯等,直到舞会正式开始,他恍恍惚惚地醒过神,随人群走出。音乐声通过广播喇叭在学校的各个角落响了起来,他坐在靠后的位置,只能隐隐看见女孩子们的裙摆。

他猛地抖了一下,这才想起了要紧事。他赶紧踮起脚,也顾不上心爱的皮鞋会留下褶印,努力想从人头攒动中突围而出,在阳光下找到前排的信子。但哪有那么容易,别人也探着头在看呢。

“那是香取桑吧。”其中一个女生好奇地问道。

“是啊,怎么样?我们班的信子漂亮吧,人家的脑袋也聪明着呢,你说是不是,川田君?”另一个女生与有荣焉地拍拍胸脯,扭头便问旁边的人。而那被问到的男生只是点点头,敷衍地嗯嗯作答,头也不回,眼睛往一个方向看着。

那是当然了。

太宰拧起眉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到了靠中间的信子,不过没怎么看清,只见到她挺直背、环起手臂像跳芭蕾似的在空中跳了一下,落地时裙角飘起,甚为轻快。以他来看,那动作真是漂亮地不得了。

只是,脚好酸支撑不下去了啊啊啊,太宰只对着她的背影愣了一下,随后气败地站稳,又不服输地跳起来。倒霉的是,一连猛跳了几下,他都再也没有看见信子,再过不久,舒缓的钢琴乐便换成了更加欢快的交响乐,开场舞如此算是结束。

太宰累得不行,精心装扮过的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鞋子上还多了几个脚印。他觉得自己离发疯也差不了多远了,何止是不满意。这么狼狈的样子还跳什么舞,早知道就提前选一个好角度,也用不着挤来挤去了。他躲在角落哀叹不止。

偏偏信子就在这时走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太宰正发呆,垂头便瞥见视线中多了一双浅色舞鞋,笔直的双腿,白色蕾丝的裙摆落在膝上,顺其而上,对上了那双闪烁着浅浅笑意的眸子,他愣住了。信子的脸颊上还带着跳舞过后的红晕,衬得她更加白皙。她的眼神流露出了与往常都不一样的欢喜,明亮无比。

所有的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

“走吧,去跳舞吧,修治君。”她这么说道。

站在嘈杂的环境中,他睁大了眼睛,所听见的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好似他在家中偷偷看的放映机中播出的外国电影一样,时间骤然变得非常慢,信子笑着朝他伸出手、手指微微相触后交握、他们跑向了舞池中央。

一切都非常慢。

他是在笑么?也许在笑吧,太宰记不得了,他只知道自己要努力地回忆动作,却不知为什么,姿态更加狼狈了,那些步子踩错了不少。信子被他笨拙的样子逗得笑个不停。

原本想着要以最完美的样子站在信子面前的太宰,现在却不想整理什么衣领了,他只是希望时间可以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让时间流走,哪怕每一分每一秒依旧不停歇地从他们身边离开。

太宰带着点卑微的想法,从他的眼底隐隐地透露出来,然后在还未被发现之前,又缓慢沉了下去,仿佛永不再升起的落日,没有半点余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开心之余,又变得惶恐起来。

*

太宰的预感不期便灵验。

舞会后又过了两日,信子收到了一封匆匆寄来的信。

她那远在东京的母亲用非常浅显易懂的语句交代了她的去向,不出意外的话,信子会被提前接到东京那边去,而香取久美已经处理好了遗产的那些事情,如果有可能还会将她送往国外接受治疗和学习。

在此之前,母亲已经向同在东京的津岛夫妇提早打好招呼。出于礼节,在接送信子那天还给津轻的老家这里带来许多礼品,其中也包括给太宰的玩具和书籍。佣人把礼物给太宰送到房间里,他捧着鸟蛋,一脸茫然地收下了这些,跟着佣人下了楼。

香取夫人正带着信子做最后的告别,不过他还没搞清楚状况,非得祖母出声提醒才悻悻地问候了长辈。他死死地盯着信子,想从她的微笑中看出点别的东西来。

信子对他弯了弯眉眼,一如往常地说道:“修治君,再见啦。”就这一句话,足以像晴天霹雳一样打在他的身上,太宰立刻慌了神,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也可能只是苦着一张脸,总之不太开心。

祖母拍了拍他的肩。

他便小声嗫嚅道:“再见,信子。”虽然语句清晰地道了声别,但他的脑子始终模模糊糊地分不清方向,太宰甚至想逃到后院的仓库里,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把他藏起来就好。

然而,他还是硬着头皮固执地跟了过去。

只一眨眼,津轻从春日一步跨到夏日,樱花、苹果花早已经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树,从山上蔓延到路边,田地上的作物也纷纷吐出了极有生机的绿意,每当步行在这里,总有一种掉进海洋的感觉。

他穿着木屐在路上走着,然后拼命地跑起来。

风一吹,绿色的波浪便会一层层荡开,实在是浪漫极了。那载着信子的黑色汽车行驶在乡路上,不久就在尽头没了踪影。太宰追了一会儿,却再也找不到那车子的痕迹。

没有找到,只是暂时的而已。

他这么想着,无比狼狈地倒在路中央,愣愣地看了会儿天空,然后闭上了眼。过了很久,依旧没有人归来……又过了很久,几个佣人沿着乡路找来,“少爷少爷”地叫唤。他这才爬起身慢慢地往回走去,瘦弱的身形逐渐融于那一片夕阳下的宅院。

看来是真的离开了,他对自己说。

太阳啊,终于落入了地平线,投入山峦延绵不绝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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