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小玳来了,她身上的香水味令彭广军反胃,他几乎想把她暴打一顿。可是警察盯得他很紧,他没有机会下手,只得忍了气坐下来,头一低,开始打瞌睡。小玳乖巧地说:“你不用装睡,我知道你清醒得很。我回来后找不到你,很着急,后来看报纸才知道你被抓了。你需要什么东西?我给你买。”彭广军抬起头,眼中射出冷光。小玳吓了一跳,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警察走过来,按住彭广军的肩膀。彭广军嘿嘿笑道:“我不会打她的,我怕脏了我的手。”小玳痛苦地闭上眼睛。彭广军刺耳地笑着。他从她的痛苦中得到了报复的快感,连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小玳忽又睁开眼睛,勇敢地注视着彭广军。彭广军吃惊地张开了嘴。小玳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异常冷峻:“你恨我有你的理由,我不怪你。我对我们做过的事负责。可是我绝不会因为别人的轻视而轻视我自己,我会继续走下去。我有权利使自己过得好一点。你不想见到我,我立刻就走。”彭广军忽然说道:“你为什么要做小姐?”小玳讶然望着他。彭广军不自然地动了一下,逃避似的说:“你的心不坏。”小玳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为了生存,为了将来,为了家人……贫穷让人无从选择。”彭广军吞吞吐吐地说:“你来看我,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会恨你甚至打你?”小玳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彭广军无法控制地大声说:“那你还来看我?”小玳苦涩地说:“你不是也承认我的心不坏吗?”彭广军舔舔嘴唇,现出不安的神态,期期艾艾地说:“我不习惯别人对我这么好……我习惯了别人的冷漠……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还做小姐?做到什么时候?有没有想过……”小玳忽而笑道:“金盆洗手吧,你武侠小说看多了。我会妥善安排好我的后半生。你……”她犹豫起来。彭广军仿佛明白了她的心思,绞扭着双手低声说:“我不恨你。你是我来厦门以后唯一对我好的人。你不会搬走吧,我想以后有空来看你。我要继续上学,恐怕难得来厦门了。”小玳的嘴里充满了苦味:“上学?你的经济状况好吗?”彭广军很有信心地说:“我可以边干活边上学。”小玳更觉苦涩:“你们父子齐心协力,自然可以度过难关。社会给你们的机会很多,只要把握住,根本就不用发愁以后的生活没着落。”彭广军的心情霎时变得极坏:“我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不用和谁齐心协力。”小玳讶然。彭广军忽然换了话题,兴高采烈地谈起学校的情况。小玳勉强听着,心里越来越痛。倘若彭广军知道她就是为完成学业才沦落风尘,他是否还会对学校这般充满憧憬?他会不会发觉一个大笑话正在他身边上演。上学的目的是什么?为了摆脱愚昧、摆脱贫困、增强自尊、增强人格,可是用牺牲自尊换取一张虚假的上流社会的通行证,是不是教育的一大败笔?
唐老板把钱数给小玳,小玳习惯性地又数了数。唐老板嘿然笑道:“不会少你的。对我你还不放心吗?”小玳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冷笑上了。唐老板靠谁吃饭?不就靠她们这些小姐么?不从小姐身上扣扣索索地捞钱,她还不得饿肚子?谁会对自己好?谁都不能相信,只能自己摸索着拼搏。小玳揣好钱,往大门口走去。忽地从外面冲进来几个人,穿着警服,手里拿着枪。小玳心里一惊:警察临检?电视里的画面迅速在面前铺开。一个个小姐被驱赶下楼,捂着脸羞愧地走着,记者紧随着拍照……不,她不能被抓住,她不能被同学认出来,她必须逃跑。小玳一扭身,跑回大厅。唐老板满脸紧张,显然已经得到消息了,但她仍然有些从容不迫地进了房间。她似乎习惯了这样的阵势,早已有了准备。小玳尾随在她身后。唐老板打开窗户,从床底下抽出一条软梯子,搭在窗台上。小玳紧跟着她顺着梯子溜下去。楼上闹哄哄的,伴随着很多人的尖叫声。小玳的心揪紧了。倘若夜总会被查封了,她以后该怎么赚钱?她隐隐有些怨恨警察。唐老板的眉头深锁着,显然在思索同一个问题。周围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唐老板脸色突变:“他们在这儿有埋伏。我们分开走,免得一起被抓。”她一拧身就跑开了,剩下小玳一人发呆。她分明是怕小玳拖累她。脚步声更近了,小玳无暇多想,钻进小胡同隐没了身影,随后就到了大街上。但是她的身后总有人追着,似乎不抓住她绝不罢休。小玳暗暗心急,同时恐慌起来。
一辆奔驰车呼啸而来,倏然停在她身边。罗飞扬探出头来,果断地一挥手:“快上车。”小玳一阵欣喜,连忙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又开了起来,飞快地逃离了警察的视线。小玳紧张的心松弛下来。罗飞扬温和地说:“你去哪儿?我免费送你。”小玳忽而低下头,连连跺脚叫停车。罗飞扬停下车,小玳打开车门往外就跑。罗飞扬飞步扯住她。她拼命挣扎,同时逃避着他的目光。罗飞扬揪住她的手,急促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应该感到羞愧。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小玳疯狂地摇着头:“你不会理解,你们都不会理解。”罗飞扬的脸色变得凝重:“当我从阔太太的床上坐起来,拿到我的第一笔酬劳的时候,我就具有了你现在的心情。”小玳愕然。罗飞扬自我解嘲地一笑:“我的这段历史很少向人提起,我竭力忘记它。本来我做得很好,但是你又勾起了我的回忆。你不会想到我的发迹是这样开始的吧?我记得你问过我的成功史,我用勤奋二字来概括。我没有说出具体的内容。别人就象我引导的那样认为,我的成功和任何人的成功都一样,总是吃苦再吃苦。事实上,我实在是说不出具体的内容来。我无法编造出坎坷的经历,我的经历并不坎坷,只是充斥着难以启齿的羞愧。我发迹以后,把这段往事忘得干干净净,我甚至以身边美女成群来洗刷过去的阴影。当然,没人追究我的过去,他们只关注我现在的辉煌。我和社会开了个玩笑,社会接纳了我的玩笑。由此我知道,社会允许人们搞小动作,关键在于你能不能搞成功。你成功了,你就是大爷,所有的卑鄙龌龊一扫而空,你的过去现在未来全都是鲜花和掌声;你失败了,你就是王八蛋,你所做的一切都为人所不齿。不必为你现在的尴尬处境而痛苦,你应该做的是想方设法获得金钱,进而获得社会地位。我说句恬不知耻的话,你今天被男人欺凌,明天你可以把男人踩在脚下。这个社会没有固定的道德伦理观念,一切依你的票子多少而变。”罗飞扬的眼中闪动着调侃的光芒。他在调侃社会,调侃人生,他的调侃让小玳无比舒服。
小玳感激地凑过来亲了他一下,罗飞扬有些惊诧,但是他没有反对。小玳打了个响指,随即又意识到不妥,忙收敛起来,微微有些脸红地说:“对不起,我习惯了。他们就喜欢我这样。我也经常在想,我做的事到底算不算可耻。如果我是可耻的,那么引起我可耻的人和事是不是更可耻。是什么造就了贫富差距?是什么原因导致劳动并不一定换来生活环境的改善?我想不通,但是我不再想了,这些社会问题留给那些能吃饱饭的专家去讨论吧,我还是关心我能不能脱贫致富的好。”罗飞扬赞赏地说:“你能这样想最好。你打算什么时候收手?这种事不能干一辈子,你最终还是要回到阳光底下享受一下日光浴的,那样对身体有好处。”小玳狂浪地一笑:“攒够了钱,再骗个男人,就可以过正常生活了。至于什么时候谎言穿帮,再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不愿意想。也许明天就被车撞死了呢,想那么长久干什么。”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现出欣喜的模样:“是唐老板在找我。警察走了,大概是找我回去开工。我走了,以后再联系。”她边接电话边走开了。她的腰肢习惯性地扭动着,透露出无限风情。罗飞扬颤抖着点上烟,狠狠地吸起来。小玳没有其它路可走,她必须顶着压力沉沦下去。她需要鼓励,她需要具备清醒的认识,自己从泥坑里爬上来。他无法伸手去拉她。她是个自尊的女孩,她的职业卑贱,但她并不卑贱,她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怜悯和施舍。他想帮她,可他只能指引她游戏人生,一如他当年的放浪形骸。他为此而痛苦。
彭广军出来了,小林陪着他,一步步走出拘留所。离开了高墙的束缚,彭广军感到自己快要飞起来了。只有曾经失去自由的人,才能体会到自由的可贵。小玳闪出脸来,犹豫着不敢上前。彭广军迎过来,热烈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小玳朝他身后看了看,小林敏感地走开。彭广军微微笑着,露出一排牙齿,淡淡地说:“你的手机号是多少?我以后来厦门就找你了。”小玳写给他,彭广军很小心地放进口袋,手按着,仿佛怕它飞走。小林走过来,彭广军依恋地跟着她。她的和蔼使他无比信任她。小玳怔怔地看着他们,心中莫名的酸楚。今天的彭广军因为几餐饭几夜住宿而能够接受她的身份,明天的他是否还能不受社会的影响?也许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他该大老远躲着她了。他有他的生活,他会很快忘记她。她在谁的心里都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象,她的微不足道很好地隐藏着她自己,也把她推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她挺直了腰杆。没有人牵她的手不要紧,她可以自己扶着栏杆走下去。她也有家人,她并不是孤独的浪人。只要她隐瞒了她的不光彩的历史,她还可回到家庭生活中去。
街上走来一对恋人,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小玳一眼就认出那是张正周和路颀嫣。在罗心雨走后仅几天,张正周就和路颀嫣走到了一起。世间的情爱原本就是脆弱的,分分合合只是在一念间,只有金钱才是永恒的。小玳摸索着包里的票子,心中无比踏实。罗心雨能够凭票子把张正周轻而易举地俘虏了,为何她不能靠票子寻觅到中意的男人?彭广军被她征服了,走了,她可以再征服一个,两个,直到无数个。生活在征服中慢慢展开,无限延伸出去。不必去寻寻觅觅尽头,也许在某一段路会出现一个岔道,那就是她的归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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