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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她心中带着歉意回到家中。郝恩义却把她反锁在房间里,不让她出去。外面下了整整一天的雨。

“哟!太阳从西边出了!这是谁啊!”那天晚上,郝恩义从外面回来,看到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的迟青荷阴阳怪气的说道。“有出息了啊!有那么多人替你说话。那个男的到底是谁啊?”

“告诉你了是一个工友!”

“那咱俩算什么啊?!”他斜睨着她,腿又开始踮起来。

迟青荷也瞪着他,越发觉得往日对他那一点因为别人而产生的幻觉般的好感完全消失殆尽了。她收拾好东西拎起来就往外走。

郝恩义堵在门口,两手环抱在胸前,冷冷的望着她,说道:“闲杂人等!寻衅滋事!呵呵!怪不得你不想回来,工厂那么好,翅膀硬了!什么东西!”

最后四个字,出他齿缝挤出来,带着冷飕飕恶毒的寒意。

迟青荷望着他的脸,他说话的唇,几乎快要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她想夺门而出。他将她拽回来,死活不让她走。

十一月底,已过了小雪节气。地上到处都是落叶,干枯的、打着卷儿,踩上去咔吱作响。风在树梢、墙壁之间穿行,发出哨子般的呜呜声。到了傍晚天又开始下雨。风雨交织从晚上开始直到第二天清晨。迟青荷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她想到答应过庄梦蝶要去听她讲课……这样一来,她会怎么想她?她会以为她是在骗她。王维的山水诗,王维的山水诗!她唉了一口气息,心沉甸甸的,直往心底最深处沉下去。

这样过了两天,迟青荷冲郝恩义吼道:“再不去,我就要被开除,这个月的工钱也别想要了!”想到工钱,郝恩义动摇了。本来,他恨不得用一根链子将迟青荷拴起来,但是,两天之后,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勇气这样做,更何况,他舍不得那些钱。

果然,回到工厂之后,因为无故旷工迟青荷被罚站在工厂院子里的梧桐树下面。这一天她不能吃饭,还要被扣掉半个月工资。雨已经停了。迟青荷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她想蹲下去暖和暖和,可那样是万万不能的。她后悔早上没有多穿一些衣服,没有多吃一个饼。出门的时候太着急。其实早该想到今天会被罚站的呀!

一片树叶掉下来,打在她的头上。她抬起头来,看到原本浓密的树叶变得稀疏,剩下的枯叶挂在枝头上迎风瑟瑟的发着抖,枝叶之间大块的缝隙透出碧蓝的天空,天空像冷水擦试过的玻璃,透着冷清,蓝的能照见人影。

吃饭时间到了,女工们走出工厂往食堂走去。她们看到迟青荷免不了指指点点。

“就是她,那天在工厂门前拉拉扯扯的那个!”

“让我看看!……长的就是妖里妖气的!”

“听说她认识咱们东家小姐?”

“是吗?不过认识又怎么样?还不是在这里罚站么!”

“你们干嘛这样说人家呢!咱们还不都是一样的人。”

“是呀!这么冷站一天还不给吃饭,怎么受的了?”

……

迟青荷背对着她们,听那些嘲讽的、冰冷的、怜惜的、不忍的声音一句一句飘过来。好吧!继续站吧!人就要对自己狠一些,这不是自己说的嘛!该死的郝恩义,都是因为他,王八蛋!她在心中愤愤的骂着。继续站下去,又是几片树叶掉下来,她的脚已经麻木了。她将两只脚隔着鞋子互相揉搓着,试图不让它们麻木,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了。她的腿肚子发涨,发硬,脑袋像停止了转动,胃部因为饥饿而一阵阵痉挛。女工们再一次从身后走过,晚饭时间又到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就要结束了吧。无论如何,要熬过今天,熬过今天!

几乎是处于一种半游离状态下。迟青荷甚至想着要去再找一份工作,一份不是那么严苛的工作。但是,现在眼看冬天将至。至少在这里还有钱拿,有饭吃。而且,这里有庄梦蝶……可是,有她又能怎么样呢?

放工的时间,快点!快点!到来吧!——她在心里呼喊着。她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就要倒下了,眼前出现了一间温暖的房间,小火炉里的木炭哔哔啪啪的燃烧着,一张床摆在那里,上面铺着厚厚的被子。她倒在了床上,陷进被子里,整个人瞬间被温暖包裹起来。又一片树叶飘下来,落在她的身上。

“她晕过去了!”有人惊叫起来。组长走过来,手背在身后,弯下腰看看,又踢了两下。“抬到宿舍,灌两口热水。”

……

让人想不到的是,迟青荷被罚站这件事后来竟然登上了报纸,成了一条特大的新闻。

几天之后,一家报纸登出了这样一则新闻:“标题:富庄丝厂虐待女工。十一月廿六日,富庄丝厂一十六岁女工由于一天未上岗即被厂方体罚,于凛冽寒风中着单衣被罚站一天,滴水未进,导致该女工饥羸交加,傍晚晕倒在地。关于该女工现今身体状况如何,至今厂方并无半点披露。富庄丝厂号称省城第一大丝厂,平素概无辱骂体罚之弊。发生此事足见该厂言行不一,与平日灼灼之言背道而驰,与虚与委蛇之流则并无二致。至于其自称为工业先驱之役,引领期望,今观令吾辈何以望之?特登报章为诸君所共晓。”与新闻相配的,是一副从背后拍摄的迟青荷晕倒侧躺在地的照片。

即勉强为工人缩短工时、开办识字班之后,这一条新闻令富庄丝厂再次成为了舆论的焦点。

庄怀武为此大为恼火,庄怀文则尽力保持着一贯的平静。

“真是岂有此理。抓住这么大点儿的事情大做文章!分明就是蓄意而为!写稿的都是些什么人!这照片又是怎么发上去的?一定得查。”庄怀武说着,将报纸往地上狠狠的摔去。

“是啊,怎么传的这么快呢?还有照片。究竟是什么人干的?”刚好来到省城的庄怀文将那张报纸捡起来,也十分疑惑的说道。

“什么人?工厂里人那么多,又不能把他们的心一个个扒出来看。我看谁都有可能。一定要加强管理。每天开工前搜身他们是怎么搜的?竟然还有照相机带进来。”庄怀武说。

“照机不会是每天带在身上,肯定是有所准备的。这女工是什么身份?因为什么被罚?”庄怀文问道。

“什么身份?就是一个普通女工而已。她无故旷工!罚她站一天算是轻的,是她自己禁不起!而且,据说她在生活上也不太检点。这种人就早该开除,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庄怀武由嘴角倒吸了一口气,发出吱的一声,似乎对于世风日下十分无奈,接着又道:“咱们这是工厂,又不是救济站,今天要涨工资,明天要识字班,后天还要看电影,真是没完没了!如今倒好,罚个站也不能罚了,这是有人存心要和我们作对。”

“这女工也不见得有什么大问题。你若看不惯,等事情平息之后开除也就罢了,把这个月工资结给她。”庄怀文说。

“开除!一定得开除!竟然说我们言行不一,虚与委蛇!”庄怀武再次拿过那张报纸,一边看着,一边用手上面敲的啪啪响。“怎么不说我们一年生产多少量!销售多少量!养活了多少人!为社会做了多少贡献!”

“世上的人习惯颠倒黑白,何况还有人和我们存心作对,只是咱们心中要有自己的准则。我们马上向媒体澄清,为这则新闻作一个补充报导,就说该女工目前已经康复,工厂额外对其发放补贴,现已回家调养,先就这么办吧。”庄怀文说。

就这样,一个月之后,迟青荷果然就被工厂开除了。当时正值三九严寒。她暗思这可真够倒霉的,起码等到第二年春天那样人也好受些。不过,她心里也非常明白,即使工厂不开除她,她也不会继续在那里做一辈子女工。一则是为了和郝恩义彻底的决裂。二则来省城这大半年时光,她总觉得有更好的将来在等着她。

那天,她提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她全部的生活用品,走出了工厂大门。她还是回头望了一眼。那铁大门里是她来省城之后的第一份工作,那里是一段仿佛地狱一般的女工生涯。如今这第一份工作最终抛弃了她,当然,也可以说是她抛弃了她第一份工作。虽然如此,她对这里还是有感情,不为别的,也许就是因为这工厂和庄梦蝶有关,而且这是她第一份工作。

再见了!第一份工作!再见了!庄梦蝶!她在心中默默的呼喊了两声。冰冷的空气里,她觉得眼眶发烫,鼻子发一阵阵的酸痛。她终于没有忍住流下泪来。

这时,她感到有人在远远的看着她。那是曾师傅,她装作没有看到他。从内心来说,对于这个往自己碗里多盛一勺菜的男人,她一点也没有想要和他更进一步的想法。

远离了工厂和曾师傅的目光,她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初冬的阳光洒在身上,清澈透亮带着寒意。她抬头望天,天空湛蓝,蓝的让她睁不开眼睛。她再也不想回到她和郝恩义的那个临时住所。眼下,她急需要一个栖身之处。她知道,日落之后将是难捱的黑暗和寒冷。她暗自盘算着自己的工资,攒了半年的工资,或许勉强能够让她租一间小房子。然后,再用二、三个月时间找一份新的工作。可是,到哪里去找这样一间小房子?她究竟能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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