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轿边,秦氏母女回头对余氏母女挥手。迟青荷抬起手来,一夜过去,她全身酸痛难忍。她向庄梦蝶挥手,她陡然记起这样挥手道别的情景也曾发生过。小时候在庄家读书游戏的那段日子,她每次与庄梦蝶告别回家,庄梦蝶就是这样站在门前同她招手的。
云起风生归路长。归路长,哪得久?各回船,两摇手。
余氏和迟青荷送走秦氏母女转身关上门,碰上才起床走出房间的迟成正在背后看着她俩。
迟成询问的目光落在她俩身上,“昨晚那俩个人呢?”他问道。他发现自己家里静悄悄的如往常一样,昨夜那两个突然间狼狈而至的陌生人不见了。
“一大早起来走了……唉哟!” 余氏说着皱着眉叫起来,面部扭曲表情痛苦,胳膊举在空中直不起来。她也是全身酸痛。“差点就没命了!”她对儿子说道。
“怎么回事啊?”迟成拖长声音用一种夸张的语气问道。
“谁知道呢!”余氏摊开双手,瞪圆眼睛。“到现在也没搞明白!赶个庙会碰上这种事。”
“两派打仗,咱们在中间挡子弹。”迟青荷简略的说道。她想起庄梦蝶说过的关于刘总督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的?”她看见母亲和哥哥都瞪着眼睛望着她。
“庄梦蝶说的。哥,现在是不是时局很乱,外面都在打仗?”
“唔……这个。”迟成表情显示出少有的严肃。“前几天报纸不是说么,西北军又攻下了好几座城市。”
“是吗?”余氏表情有些惊恐。“该不会打到我们这里来吧?”
“不是已经打到我们这里了么,昨晚就是呀!”迟青荷望着母亲说道。
“啊!”余氏这才恍然大悟起来,她竟在无意间亲历了一场战争,太不可思议了!“我们真是命大!”她看着迟青荷感叹道。“你是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余氏又对儿子说道,依然表情惊骇。接着,她指手划脚的对昨晚的事开始进行描绘,说事发如何突然,当时场面如何混乱,她如何紧张,如何恐惧,子弹如何在头顶呼啸而过,她如何在混乱之中将迟青荷和秦氏母女一道拉扯下山直至回到家中。“要不是我,她们恐怕早死了!”她说着,表情显得十分得意。“像她们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太太小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惊吓。”
“噢?”迟成的大眼睛望着母亲,“这么说你救的是庄家人?”
“是呀!是庄家三太太和她的小姐,也巧,正是你妹妹小时候在她家读书的那个庄家。对了,你小时候不是还和庄家的那个什么人打过架吗?”余氏又想起儿子小时候的一件事来。
那时和迟成打架的是庄家总管的儿子、人称阿威。当时庄家大少爷庄逍遥也在一边看热闹。因为阿威是跟着大少爷游荡的,如果没有大少爷,那么阿威就是一伙少年的小头目。而迟成与阿威和庄逍遥的相识就是原于那次打架。
那次打架之后迟成回家又被母亲揍了一顿。只是,余氏只当那是儿子少年臊动时期的结束,却不知道那是他更加恶劣的青年时期的开始。
迟成的眼睛中飞快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接着又嘻嘻笑道。“我娘就是厉害。就凭这个,她们也该对我们好好表示表示。”
一直以来,母亲是迟成隔着云端看待世事的唯一一只眼睛;直到与阿威和庄家大少爷这些人熟悉之后,他才有了另一只眼睛。
在迟成眼中,阿威是很特别的一个人,他是庄家大管家的儿子,但是却看不上自己那个在庄家人面前唯命是从父亲;他表面上把大少爷捧上天,实际上却打算有朝一日狠狠把他踩在脚下。从十八岁他自己就在外赁了一处院落,带了一帮兄弟混社会。他们收保护费、放高利贷、偷包转卖,凡能捞钱的没有阿威不做的。
迟成和他因为那次打架相识,这些年,他跟在阿威一起,看着大把银元倒来倒去,白花花、银闪闪,直晃眼,他的一颗心也被撩的蠢蠢欲动。
说起来,从小到大,迟成没有表现出对某种东西有过强烈的欲望。虽说家庭早已败落,可是在他的意识中,依然保留着对幼年时期的深刻记忆,那时候父亲还在县衙作官,家中庭院宽敞,厅堂中辚辚车马、仆人衙役前呼后拥。
他在混沌中度过童年时代,隔着云端看待世事,从没有想到过人世间会有什么残酷。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人为他想过,要学会一门养活自己的技能,或者培养自身某种特别的才能,拥有一门独立生存的能力,或者掌握某些适应社会的手段。他没有为自己的生存担心过,也没有想到过生存之外,还有另外可以追求的东西。在他每一个重要的人生阶段,都有人为他做好了打算。直到父亲被罢官,家庭败落,一家人流离失所,又是母亲盘下一处店面,担起了一家人的生计。这时候,迟成已经由着母亲要求父亲为他巡捕房求得一分清闲的差使。
迟成有了差使,他还是和阿威那些人保持着时常来往的关系。
“阿成,如果庄家那个店铺其实是你们家的,你会怎么样?”阿威眼中闪着一丝狡黠的光。
“你什么意思?”迟成问。
“我就问你,当然有原因。你不信就算了;你如果存心认怂,也就算了。”阿威语气中带着讥笑。
“是我家的?当然把它搞过来。”迟成红着脸,用拳头砸着桌子。
“好!这是你说的!”阿威一拍大腿。
想到庄家大少爷,那又是一个令迟成即羡慕又忌妒的人。他凭什么那么神气?在赌场,别人伸手借钱,都是要看别人脸色,一幅摇尾乞怜的模样,只有这位大少爷,即使借钱,也是趾高气昂的,而被借钱的还得千恩万谢。也难怪,谁让人家是真金白银砌起来的?他押的是庄家的名声。
“怎么?怕我赖账?”
“那哪敢呢?您这样的贵客来借钱,是多大的面子啊。”阿威他们说起这位大少爷的故事,大伙都笑的肚子疼。——妈的,这世界怎么这么不公平?怎么没有人这么巴结老子?老子可是缺钱啊——迟成在心里笑骂道。
大少爷的司机开着爻州城唯一一辆有名头的轿车,锃亮的车身照的见人影。司机将车门打开,大少爷弯腰下车,一只黑漆皮鞋先踏出车外,灰色哔叽面料西裤的裤脚,裤缝熨烫的十分挺阔。紧接着,他的脑袋伸了出来,头发一根根,油亮亮,往后梳去。——八成也是搽了密斯佛陀牌发油——迟成想。那是他在阿威家看到过的,乳白色的膏体,香气袭人,他趁着阿威不注意,打开盖子,赶紧用手抠了两块,包在手帕上带回来,到家之后在镜子前,将发膏搽在头发上,一阵喷香,头发一丝丝往后梳去,人顿时精神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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