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搬离了玉门轩,宋太妃便满心不如意。
这“恩典”明升暗抑,她内心实际是万般的不情愿。
此刻,她穿着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梳着如意高鬟天鸾髻,妆粉未卸,神色十分疲惫,正坐在芝兰描金如意榻上闲敲棋子。
小几上,一盏金莲琉璃宫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茶水沸了三遍。
独自对弈,棋声落子清脆,灯下人影幢幢。
褚九亲自打了绢纱四角灯,悄悄儿地从后门进来,琵琶早已等候多时,引着她进了前厅内殿。
“奴婢给太妃娘娘请安。”
宋太妃抬起头来,只觑了她一眼,并不做言语,又低下头去自顾自地耍棋子。
跪在冷硬的青地砖上,她不敢作声。
时间流逝,大殿内安静异常,琵琶斟茶倒水的声音十分响亮。
“起来吧。”
她如蒙大赦,揉了揉疼痛的膝盖,叩头道:
“谢娘娘。”
“今日听宫人说,有人在皇后的饮食中掺马齿苋……”
太妃抬起头,眼角往地上斜觑了一眼。
“你可知道此事?”
夜半匆忙召见,她心中早就料到,双手缩在袖中,回答得小心翼翼。
“回娘娘的话,奴婢整日在沧海阁中,并不知情。”
话音刚毕,只听得“砰”的一声,棋子撞击在棋盘上,散落成一片。
整盘棋未解先乱,褚九疼痛的双膝颤抖。
“春娘。”
她唤出了她的真名,语气冷冽。
“凤栖阁内日日替换的卷丹百合,是从哪里来?花房那胆大妄为的狗奴才,到底是收了你什么好处,竟然干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蠢事!”
那垂下的眼神中,闪过丝丝慌乱。
“你可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欺瞒擅专背叛主人?嗯?”
瞿春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嘴唇哆嗦了几下,连连叩头。
“太妃恕罪,奴婢这次擅自做主,求太妃宽恕!”
“奴婢只是担心,皇后一旦诞下龙子,会威胁到太妃的地位,给三皇子日后留下祸端,奴婢绝不敢有二心,娘娘明鉴!”
“糊涂!”
宋太妃厉声骂道,怒气直冲上头。
“你怎么如此愚蠢!皇后有了身孕,你近几个月又擅专宠,其他妃嫔向来安宁,你……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春娘又“咚咚咚”磕了几个头,竭力为自己开脱。
“娘娘放心,太医去的时候,是因为庭儿才误了时辰,很难怀疑到奴婢的头上。”
“施太贵人?”
“是,娘娘,如今住在思安堂。”
“思安堂……那是佛堂?”
琵琶接话道:“是。”
宋太妃漠然地点了点头,语气淡淡的。
“许久未见,本宫倒是忘了故人。”
她转回思绪,接着看向眼皮子底下的人。
“哀家听说,圣上在你榻上时,忽然撇下你独自离去?”
听到这句话,春娘如同身处冰窖,感到一阵阴寒。果然……还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垂下了头,仿佛认命般。
“是……”
“是何故?”
背上冷汗涔涔,说话早没了方才的利索劲,舌头开始打卷儿。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提了一句太后,皇上便立马变了脸……是……是奴婢无能。”
宋太妃凝眉思忖半晌,才沉下气来。
“近几日你的表现太过伶俐,太后与新帝都是机警聪慧之人,往后几个月里,你要竭力让皇上雨露均沾,放些恩宠在别的妃嫔身上……还有……”
那双盛怒的眼睛,蓦地跳动了一下。
“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能妄自行动!”
“求娘娘饶恕这回,奴婢再也不敢了!”
瞿春娘吓得不清,双手直打哆嗦。
“反正你是没有身子的人,不妨提携新人上去,一来可为你遮挡掩饰,分散别人的怀疑,二来你有了帮手,也不至于势单力孤。”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
“皇后的孩子……一定要保住……你听明白了?”
“是,是,奴婢谨遵娘娘教导。”
“天色已晚,你回去吧,别让人起疑心。”
宋太妃对琵琶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小心些。
送走春娘,琵琶伺候太妃梳洗,拆下发钗后,华发缕缕倾泻而下。
一切都象征着……她已经老了。
“依奴婢看,这丫头背叛主子,怕是留不得了,娘娘要早做决断为好。”
“我岂能不知道?”
“她虽然不能生育,但君王夜夜笙歌,日日专宠,新帝对她又极尽百般怜爱,我若是个女子,只怕也会心动几分,更何况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说到这里,太妃露出种种情绪。
“自以为仗着君王恩宠,便想摆脱哀家,都说饮水思源,她怕是忘了,当初是救她脱离的苦海!”
“娘娘明鉴。”
琵琶凑到了她的耳边,悄声问道:
“不知接下来的这颗棋子,娘娘想要安插谁?”
“官宦士家的人难以掌控,大殷刚刚稳定下来,哀家也不想牵涉前朝,破坏这祥和局面。”
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忽然叹了一口气。
“只要太后和新帝一倒,皇后乃至太子都不难办,况且郑氏在军中甚有威望……”
记忆忽地涌上心头,那语气蓦地,坠落了下去。
“自从爹爹去世后,我宋氏一族便已经失势,近两年来,宋肄把军权屡屡交出,只怕再过个三年五载,将士们哪里还记得曾经威震北境的宋将军?”
这句话是事实,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偌大的室内,只剩下水沸的嘶嘶声。
“娘娘仁慈,也可少些咒怨与干戈,只是……”
“只是养痈遗患,若皇后这次诞下男婴,只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侯爷有世袭爵位护着,无论如何,在朝中总会有一席之地。”
卸了如意八宝簪,妆奁之上,又添了几对碧玉瓒凤钗。
她净了面,又将太医院配置的药膏取出,细心地擦拭保养。
“做个闲散侯,还不如不做。”
自知失言,琵琶顿时噤了声。
“想当初,咱们就输在了这上头,才屈尊和太后联手,如果有皇后在手里,郑士康可是出了名的疼爱幼妹,宋肄夺回军权,指日可待!”
一旁的人,默默地点点头。
“谨慎些,盯紧那蠢货,别妨碍了哀家的大计。”
忽然眉心一皱,她似乎想起来什么。
“我记得之前……有个叫琉璃的丫头?”
“是,和那死女的身份一样,也是舞姬,不过近来……与秋娘的关系却很紧张。”
“听话吗?”
“还算省心,当初那死女的事情,便是她报的信儿。”
宋太妃躺在紫玉珊瑚屏榻边上,琵琶在一旁轻摇着湘妃团扇。
她只着一件锦缎绣桃花中衣,眯着眼,郎朗道:
“说起七皇子,当初那件事,倒是没能坏了他名声,真是可惜!”
“这件事是谭夏去办的,谁都没想到,毓秀阁的人会忽然出现。”
“查了吗?”
“已经查过。”
琵琶摇了摇头,神情十分疑惑。
“当初怀疑是内鬼,所以除了娘娘的陪嫁外,其余的宫人,全部都赶了出去。”
宋太妃低下了头,阴翳着脸,半晌不曾言语。
许久后,她忽地抬起头来,凌然看着琵琶。
“毓贵妃,你要时刻警醒着!”
“她?”
琵琶疑惑不解。
“她素来不过问宫中之事,对名利位份,也不甚上心,自从先帝走后,就没出过灵毓宫的大门,我听说里头荒芜一片,连个扫洒庭除的宫人也无,当真是无比寒碜……”
只一瞬间,婢女似乎恍然大悟。
“难不成,是为了七皇子?”
主子点了点头。
“你只管叫人留意着,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
“是,奴婢明白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