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欲望的美。
在那双眸子的深处,她看到了一丝难言的倔强。
皇后暗暗吃惊——如若不是亲眼所见,眼前的这一切,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数月未见,你变化不小。”
她嘬了一口热腾腾的雨前龙井,面前雾气氤氲,面色朦胧。
或是听出了她的揶揄,琉璃的后背一凛,随即低下头,小心谨慎的语气中,多出了几分意气。
“世间万物皆在变化,奴婢这点变化,合天地之万物,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娘娘凤骨仙貌,想必也并不是当初的模样。”
“你口齿倒是很伶俐。”
皇后冷笑了一声,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
“只可惜,你再怎么学那褚九,也终究不是她,看你也有些聪慧,怎么不明白东施效颦之嫌?你这番变化,不过是想飞上枝头?不知赝品落在皇上眼里,又是什么感觉?”
琉璃将下唇咬得乌青,语气却依旧铿锵,带着一股无言的抗争。
“奴婢自知出身低微,在这宫中头,主子能赏口饭吃就已知足,不敢有一丝逾越之心,只是……”
她忽然背部一凛,多出几分勇气。
“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奴婢仰慕九姐姐的姿容,九姐姐亦不嫌奴婢愚笨,奴婢也就不怕了。”
听完这席话,皇后也不看她,只懒洋洋地半歪着,抚摸着手指上的护甲,语气迟缓而渗人。
“不嫌?呵……我看你们之间,嫌隙倒是不浅呢!听说近半年来,褚九待你大不如从前,这是何故?”
“九月里,青莲偷盗宫中财务,但本宫已经宽恕了她,为何还会上吊自尽?说是畏罪自杀,她一来没有家眷,二来本宫并未惩罚过严,细细想来,这里面倒是蹊跷得很,除非……”
皇后忽然目光凌然,如同麦芒针尖,盯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声音压低,嘶哑得令人胆颤。
“除非,有人要杀她。”
话刚落音,琉璃匍匐的身体倏地一动,随即啜泣流泪。
“青莲……她……也实在可怜。”
“本宫也是这般感想。”
皇后端坐起来,感觉真相在即。
“半年前,褚九被抓,又在她房中搜出了七皇子的玉扳指,纵使宋太妃有通天的本事,难道还能未卜先知?据本宫所知,事发之前,那枚扳指其实一直在你手中。”
“宋太妃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抓人前后,总共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且天还未明,毓秀宫的信儿,为何这么快?”
底下人沉默不语。
“琉璃,你究竟是谁的人?”
威严的喝声从上空传来,她尤自心惊,竭力压抑住内心的紧张。
“身为宫中教坊舞姬,得天恩俸禄,奴婢自然是圣上的人,娘娘与圣上夫妻一体,自然也就是娘娘的人。”
“好厉害的嘴!”
“听闻你还有一个老母,病入膏肓,缺衣少药,无人照拂,大冬天儿地,还睡着草簟……”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的凄凉。
“天下人都道养儿防老,岂不知许多时候,怀着希望死死挨着,盼到头却一场空!让人心寒……有,还不如无。”
琉璃双目泪垂,豆大的珠子落下,“啪嗒”砸在青砖地上,却仍旧死死挨着,不肯吐露半个字。
“放心”,郑皇后呷了一口茶,缓缓道,“老人可怜,明月已经替你尽孝了。”
听到这句话,琉璃犹如五雷轰顶,仰起头来看着皇后。
一双水灵的眸子,此刻死死地瞪着。
“娘娘……”
“你急什么?明月只是请了郎中,又为他找了一间暖和的屋子,草菅人命这种事,本宫干不出来。”
她把“草菅人命”四个字,咬得极重。
琉璃嘴唇苍白,脸上毫无血色,全身仿佛被抽了气般,颓坐在地上。
皇后使了个眼色,明月见状,急急地将她拉了出去。
外头大雪急骤,团团地似棉花絮扯下,散落在大殿外,铅灰色的云层近在咫尺,朝着偌大的宫殿压上来,让人喘不过气。
窗棂内的案几上,红烛摇曳,映着茶盏的杯口跃动,温熙明朗,暖意融融。
明山从外面进来,一进入暖阁内,便自觉地跪在地上。
“奴才无能。”
“怪不得你,她是老狐狸,做事一向谨慎,怎么会轻易露出马脚?暗中留意着,别打草惊蛇。”
“奴才明白。”
琉璃从凤栖阁出来,一路上悄悄儿的,抄了偏僻的小道回去,见四周鸦雀无声,便知道都已经出功,这才松了一口气。
姑姑向来严厉,为了不露出破绽,她必须找个合适的理由,好搪塞过去。
而刚发生的一切,实在让人心烦意乱。
青莲暴毙自杀,褚九性情大变,宋妃频频点曲,皇后插足问讯……
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太过蹊跷,饶是她早有准备,也难免张皇失措,有些心绪不宁。
她心里正想着,抬头时,赫然发现杌凳上坐着一个人!
“九……九姐姐,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面无表情,眼神里透露出渗人的光,是琉璃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
那双眸子死死地盯着她,像修罗般,要刺穿她的五脏六腑。语气冷冽得骇人。
“这不应该我问你吗?琉璃,你去哪儿了?”
掌心中冷汗岑岑,她想起青莲之死,便狠狠捏了自己一把,指甲嵌入肉里,忽地生疼。
“我……我衣裳脏了,所以回来更衣。”
“哦?是吗?我一直在这屋子里头,为何没有看见你?”
“我怕被姑姑骂,所以绕了远路,这才晚了些。”
“这前坊后院一体,中间的廊桥不过数百米,我在这里等你,可有些时辰了。”
“兴许是我……是我……”
“喵……”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黑猫蹿进来,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褚九“噗嗤”一笑,冷冽消失殆尽,仿佛刚才的场景,都是一场恶作剧。
“看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跟你九姐姐撒起谎来了?多年姐妹,我还不知道你?准是又偷懒了是不是?”
“好了,姑姑叫我来寻你,快别磨蹭,赶紧换身衣裳跟我来,再久可就瞒不住了。”
琉璃口涩难言,心里乱成了一团,事情接二连三,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口中答应着,踟蹰地进了内门,动作有些魂不守舍。
身后的人纹丝未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一把利剑,要刺穿人的心脏。
从窗纱口望去,琉璃雪白的肌肤上,一条长疤蜿蜒划过,看则触目惊心,只一眼,便转瞬即逝。
褚九的眼神似火,猛然跳动了一下。
纵使只有一眼,她也能看出来,那是刀伤,而且时间久远。
琉璃更衣完毕,从窗纱后面走出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九姐姐,咱们走吧。”
对上褚九的眸子时,她猛然低下了头,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如同炼狱里的修罗,陌生而危险。
不知道为何,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在她的心头涌动。
廊桥雪白如玉,走过桥后,便能瞧见姑姑们正在屋外吃酒。
一溜儿的红泥小火炉,热水“滋滋”地顶着壶盖,蒸腾升起股股热流。大家围炉赏雪,好不惬意。
等琉璃走过时,姑姑一改往常的严厉,抬起头来,和颜悦色地看着她。
“刑公公的穗子找着了?快些进去吧。”
“……哎。”
数九寒天,过水檐下冰棱似剑,纵使晶莹剔透,也不免戳中人的心窝。
雪花依旧飘飘飘洒洒,笼罩着这个如诗如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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