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附近的土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根一次一次撞上带着尖角的石块,痛得她所有的茎都在一瞬间绻起。
越靠近阳光的地方,水分就越少,光更刺眼。这种感觉,比她的茎在小华的爪子还要让她难熬。
她花了很久,才真正站在了太阳底下的世界。
后来她才算清楚那很久一共是五十年。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她用了五十年,换一个新生。
外面的世界很美丽,也更危险。老鼠想要她的根,虫子想要她的叶子,鸟儿想要她还没长出的嫩芽。
她把自己埋得更深了。
叶子在白日卷起,茎也弯下去,只敢在夜晚才一点点舒展开来。
只是那甜丝丝的味道,她没有办法盖住。
这个时候,紧挨着她的不远处长出来了一株水仙。她的外边实在是太差劲了,久而久之,没有谁再注意她。至于她的香味,被自动划分到水仙身上。
甚至连水仙自己都是这么想。
她看着水仙整日被虫蚁蛇兽围着,还把自己的叶子杨得老高。
她的花苞开始长出来,小小的一小团,软乎乎的很可爱。
她和水仙在同一个晚上开了花,水仙开花的瞬间,娇黄的花朵带着叶子就被虫兽扑个稀烂。
她在一旁把身子放得更低了。
第二天早上,她的花就谢了。她把新开的花柱拼命撞向一旁的石头,花朵受不住这样的撞击,没有多久就消散了娇艳的颜色。
这样又过了很多年。
她再怎么隐藏自己,还是没能躲过被发现的厄运。
她被连根拔起,她以为自己要去见小华了,结果没有。
她被移植到了另一个地方。
她见到了之前小华口中的,可怕的人。
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个小孩子,头上梳着两个圆球一样的小髻,绑着蓝发带。他蹲着看着她,和她四目相对。然后,他流着口水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碰了一下她最大的那片墨绿的叶子。碰了一下好像又怕她会咬人一样,很快又把手缩回去,缩回到宽大的衣袖里去。然后就蹲着,在她面前蹲着,窘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看着她。
虽然这小孩子比她高很多,大很多,也许只要一根小小的手指头,就可以把她连根拔起,但她却不感到害怕。孩子的心思是单纯的,心中没有恶念和欲望支撑,也做不出来那些穷凶恶极的事来。
她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到这里来的了,她也没有多想。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也没有绝对危险的处境。
小孩子每天都会来看她。他什么也不做,就用胖手撑着双下巴,蹲在她的正前方看她。大概一刻钟后,他就伸出胖手轻轻碰一下她的叶片,以示告别,然后留给她一个摇摇晃晃的背影。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吸引了对方的注意,要说她的味道,可是这周围花团锦簇,仙雾缭绕,遍地都是珍贵的草木。她那微不足道的气味,早就湮灭在这大环境之中。
但他还是整日整日地来。
小孩多是下午来,在太阳还留有一丝微弱的余光,他就摇摇晃晃地从那淡红的余光中走出来,胖手上还提着一个小壶。
正中午,太阳火烧地烤着她的时候,她心中就开始对小孩子的到来而期待。
小孩胖手上提着的小壶里面,装着清凉甘甜的泉。泉水顺着根茎缓缓倒入裂开细缝的泥土,就好像一下子倒进入她的心里面去,那是一种被关心着的归属感。
她还记得小华之前说过的,人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把自己看得高,自以为就是世界的主宰。武力,是人对于异类的处理方式。
她本来想开口谢谢他,但是又怕吓到他,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而且,她也有一点怕,怕他和小华口中说的那些人一样,对她用武力。
她想,她没什么可以报答他的,那就在她开花的时候,留下一朵开得最好的,给他,这是她仅有的了。
春天就要来了。
她心中的喜悦一点点堆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原因。以前,春天于她而言都是一场噩梦。在万物复苏,抽枝发芽的季节,只有她用尽全力把自己的身躯全然埋入泥土,让还未来得及成型的紫色花苞腐烂在混着昆虫尸体的泥里。
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花开的模样。
每一株草最耀眼的时刻,大概就是花开的那一瞬间,娇弱的花瓣被绿叶簇拥着,在最高的枝头摇曳。但是那个时候对她来说,活着比开花重要。
如果不是春天到了,她几乎已经忘记,自己原来也可以开花。
新的叶片冒出头,透过晨光,嫩黄的叶片薄得像一张纸,脆弱而又叫人喜欢,这就是新生。
她开始为未来到的花苞准备好每一个枝头。
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期盼的,欣喜的感动。她照料她的每一片青绿娇弱的叶子,吸收每一滴晶莹的晨露,阳光洒下来的时候,她张开双臂,尽可能让自己身上每一处都可以沐浴到阳光。
她长势喜人,这是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听说歌声可以让花苞更快长出来,夜半时分,她就对着月光开始唱歌,她的声音又轻又细,风吹过一阵,就什么都听不清了。她之前没听过什么歌,唯一有记忆的就只有小华常唱的那句“问这世间英雄好汉啊,应当是我小华。”小华的声线粗,音色沙哑,听起来像极了断了把的榔头敲着破了洞的鼓,简直难听。比起小华的歌,她更喜欢听风声。
云儿出来呀,风飘
溪水流动呀,雨渺
呼啦呼啦的一片
惟愿我爱之物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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