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舍当中静默片刻,由浅到明的淌出舒和柔散的琴音。那曲子清冷恬淡,仿佛不期人赏的风景,自来自去,没有煽挑愁喜的刻意,乐中春尽花落,秋来雁高,远舟过日,云影拂山,是随心而作的闲诗逸赋,联承纡转,不费丝毫之力,偶尔润心贴肺,温旖亲近,偶尔活泼明快,童心乍起,有时苍沉萧瑟,惜叹伤咏,转瞬阔野微风,逍遥不羁。”
“我不知不觉沉浸其中,好似看了一箱书,赏了一墙画,交了一班朋友,品了一坛陈酒,心中温馨而丰富,颦颦笑笑,超脱无束。”
“好久以后,肩上被人一拍,我懵懵醒过神,那小姑娘捂嘴乐个不停:你在想什么?曲停好久啦。”
“我抬头看看竹叶青天,仍觉处处是乐音,不由呵呵笑出:道家云大音稀声,至乐无乐,说的便是这绝尘之境。请问夫人,这淡中不凡,浅中无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舍中人答:即兴散曲,哪有名字。”
“若是即兴散曲,下次再不相同,那除了夫人和这位小妹妹,世上只有我易筠舟一人听过,真是荣幸之至!”
“遇此伯牙,云胡不喜,我越发打起精神,全力搭建竹桥。”
“次日早晨,刚刚干了半个时辰,林中沙沙下起了雨,我站禅三年,这些雨算什么。那小姑娘撑伞跑出,叫道:公子快来檐下躲躲吧,淋坏了身子。”
“我笑应:下雨正好洗脸,有什么要紧。”
“那姑娘撑伞到我头顶:你不听我招呼,夫人定会责怪我。”
“我一听,只好歇手,跟着她到竹舍外的廊檐下头避雨。她照例取了热茶点心招待,我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她展颜一笑:我叫琅珂。”
“琅珂,美石如玉,琅琅金声,真是好名字。”
“她更加开心,夫人起的,夫人可有学问呢。”
“竹舍中传来夫人的轻斥:琅珂,你话太多了。琅珂一吐舌,进屋去了。”
“檐下雨帘潇潇,谷中鸟雀空鸣,一时寂静倒显乏味。夫人开口问道:易公子,近日辨战有什么妙语高论?”
“我答:摩揭陀众僧仍在指摘真谛译大乘起信论是伪书,因马鸣菩萨传和付法藏因缘传都未提到起信论,众经目录也将之收录于疑惑部,他们一说起信论并非天竺马鸣所着,而是南北朝托名之作,另一说起信论是根据渐刹经转化而来,依我看,起信论与渐刹经虽有相似之处,但其结构严整,文义通顺,解行兼重,却是渐刹经所不及。”
“我洋洋洒洒,将不敢在寺中乱语的言论悉数倒出,甚是畅快,说得嘴干,方觉失态,忙道:晚辈胡言,还请夫人见谅。”
“她却并不在意,缓缓道:起信论传习颇广,如今中土佛教各宗均以此为大乘入门经典,起信论的众生心之说欲消胜鬘经摄大乘论楞加经众说分歧,佛儒合一,新思潮涌,已具汉传大乘风范,引来异议也在意料之中。其实只要法义精密,令人信服,即使出处不明,又有什么要紧,真经伪经之辨,倒显狭隘小气。”
“当初大乘分于小乘之时,亦被视为左道,法战何其激烈,如今大乘势盛,自踞至尊,醒鉴禅师若碍于风度,拘泥于珈日法师的真伪之辨,反而吃亏。”
“玄奘法师在那烂陀寺游学之时,为调和大乘瑜伽中观两派,写梵文会宗论三千颂悬于寺外,无人能驳,后为指正破大乘论之谬,写破恶见论,坦言若有疏漏,情愿斩首,悬文十八日,亦无人能驳。现今我朝高人虽多,可惜却没有一个融会贯通、魄力非凡的玄奘法师,能一文定论,平息法战。”
“我听她点评,深合心意,这些天来,早觉得珈日大法师并非无懈可击,但他最善切人要害,以攻为首,在辨术上占尽先机。醒鉴禅师严谨大度,却不够犀利痛快,总给对手留有回转的余地。”
“我热血一涌,当夜写了一篇激言六千字的破灭信论,不敢给师父发现,次日拿来檐下,请琅珂递进舍中,易筠舟泄忿之作,疯言乱语,夫人见笑。”
“竹舍之中传来轻缓的翻阅声,夫人逐字逐句,温言婉语,将我的高低妙陋之处一一评述透彻,我听得胸壑顿开,拍膝笑赞:好在夫人不是那烂陀寺的和尚,我若悬此文招驳,只怕十个脑袋都砍光了!”
“公子之文虽不是滴水不漏的高僧经论,然而淳心赤忱,新见可嘉,实在令人钦佩。”
“此后我每日都来竹舍檐下,向她讲述前一天的法战,评论探讨一番,每每聊到忘我之境,总要琅珂提醒,才急急忙忙飞奔回寺,渐渐的,修桥竟变成了次要。”
“相处多了,话题慢慢从辨经衍开,天文地理,田利水经,各国风土,诗文歌赋……无穷无尽。她学识之深之博,就如探洞揽奇,摸不到边,见不到底,她记力奇好,悟性又高,即使不晓得的事情,稍一讲解,立即领会通透。”
“我讶叹之余,越发痴迷,有时夜梦当中仍在与她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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