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宴散席后，唐寅带领文昌君和顾撷冈到他的书房聊天。唐寅叫家丁小王泡了三壶碧螺春，仨人品尝茗茶后，唐寅说：“不知两位公子想了解顾鼎臣的哪些方面的家世，我只能尽我所知，同你们私下聊聊天吧。”

文昌君说：“听说顾鼎臣年幼时得过天花，因为无钱医治，脸上有十八点大麻子。”

唐寅笑呵呵道：“你们有没见过他的面？这都是有人嬉谑夸大，杜撰编造出来的。他身高七尺，虬须虎颧，目光炯炯，睿智深沉，声吐如钟，气质儒雅，人们称赞他聪慧不羁，丰神回绝，是一位堂堂正正的伟岸美男子。脸上虽然有天花后遗留下的几处凹点，但这几点也算不上什么麻子，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品茗三杯后，顾撷冈说：“我这里有一首顾鼎臣写的观潮诗，读后感到很有诗情画意。自古以来昆山的习俗，每年农历八月十八日是潮生之日，全城百姓都往东门观潮。我想请唐兄为这首观潮诗画一幅山水画。”

唐寅爽快地答应道：“鼎臣老弟这首观潮诗确实很有气魄，我马上就为其画一幅山水画，明天就送到你们的客栈去。”

文昌君说：“听说你们唐家同顾鼎臣家是世交，所以特地来拜访你唐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们想去昆山走访顾鼎臣，与他交个朋友。虽然我们对他的身世已经有所耳闻，但都是民间的传闻，不一定确切无误，你们唐家与顾家是世交，想必对他家的情况会有一个真真切切的了解。”

唐寅回忆说：“我们苏州吴趋里唐家与昆山雍里顾家是世交，两家祖辈就有生意往来，所以成了好友。据明朝初年的洪武户帖记载，顾家世居昆山积善乡雍里东村，四世祖名叫顾福五。顾鼎臣曾祖父名叫顾大本，字道中，号颐庵，他的次子顾良，也就是顾鼎臣的祖父，字守忠，号耕乐、呆庵，是个非常能干的人，他主动将祖产交给兄长，自己白手起家，又积攒了偌大的一份家业。顾鼎臣父亲名叫顾恂，字惟成，号桂轩，是个童试秀才，满腹经纶，写得一手好文章，在诗词方面也很有造诣。”

顾撷冈关切道：“听说顾恂是入赘礼部主事吴凯家的。顾良怎么舍得将自己亲生儿子入赘吴家？”

唐寅说：“顾良秉性仁义豪爽，饥荒时自己节衣缩食，周济穷困乡里，对赌博深恶痛绝，不畏强暴，屡次禁赌。他交友甚广，与礼部主事吴凯过往甚密，见他家无子嗣，便将儿子顾恂入赘吴家。顾恂聪明能干，将吴家产业打理得兴旺发达。吴凯过世后，顾恂自立门户，时年五十六岁。顾恂与正妻吴氏生有二个儿子，长子顾式，字正夫，号有庵，童试生员，后来仕途不顺，屡试屡败。次子顾左，字宜之，号自如，帮助父亲料理家业。他儿子顾潜聪明好学，科举考试步步高升，先是应天府乡试六十名，后来京城会试三十四名，殿试二甲第三名进士，做过庶吉士，现任山西道监察御史，提督京畿学政。”

文昌君询问道：“据说顾恂的正室吴氏从小娇生惯养，生性嫉贤妒能，两人性格不合，房事不和。为什么不娶一房侧室？”

唐寅说：“吴氏容不得他娶妾。他家有个青衣婢女，也就是祖传家奴生的女儿，称之为青衣奴婢，长得清秀靓丽，很有几分姿色。顾恂妻子吴氏对婢女防备非常严密，禁止顾恂与婢女有任何接触往来，甚至不许顾恂正面瞧她一眼。其实顾恂与那婢女早就日久生情，情投意合，有意想纳她为妾，可是顾恂妻子吴氏坚决不同意顾恂纳妾。眼看顾恂到了五十六岁，再不纳妾就没有机会了，在族长的撮合下，终于办成了这门亲事，老来得子，生下了顾鼎臣。后来的事情就不太清楚了，街坊有许多传说，我们也无从辨别真假，也不便评判。”

顾撷冈说：“听说顾鼎臣父亲顾恂在昆山城里也是个名门长者，在乡会中地位卓然，在缙绅、百姓中盛誉不衰。”

唐寅说：“顾恂年轻时操持家业，成为城里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结交许多缙绅、士大夫。我看过他生母过世后写的永思录，为他题词的有永乐十三年进士，正统年间官至太常寺卿的夏旭，人称夏卿一幅竹，西凉十锭金。有景泰十才子之一的沈愚，娄东三凤之一的陆容，还有天下名士大夫之称的朱经等等，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而乡会有斯文者，以会缙绅，有延龄者，会耆年之士，皆推顾恂为长觞，咏笑畅谈，优游行乐四十余载，邑大开岁举乡饮，必虚宾席以待。但是晚景却十分凄凉。”

文昌君说：“听说顾恂的三子顾鼎臣幼年命运多舛，成了别人的养子。”

唐寅说“顾鼎臣从小聪明伶俐，好学上进，也算得上是个神童。长大后仪态環奇，风貌峻伟，性格倔强，特立独行，不受世俗羁绊，因此受到江南巡抚朱瑄青睐，说日后必成国之大器，遂将女儿许配给顾鼎臣。我见过顾鼎臣的夫人朱氏，沉静端庄，贤惠聪颖，知书达理，凡读小学故事，过目不忘，了然于胸。时年十九岁，嫁给了十六岁的顾鼎臣，她擅长女红，常常伴读郎君到深夜，还变卖嫁妆，维持生计。据说他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顾式、顾左对顾鼎臣也十分照顾。”

聊了一会顾鼎臣家世，他们起身告辞。唐寅待人热情周到，为朋友安排妥贴：“我可以介绍一位顾家的邻居好友，名叫张老大。他父亲与顾恂是发小，与顾鼎臣又是私塾的同窗好友。张老大子承父业，经营运输业，有一条客货两用航船，专门从事苏州到昆山的客货运输业务。昨天他还到我家包揽货运业务，后天早晨他的船就要开往昆山，你们正好搭乘他的航船去昆山玉山镇。我叫家丁小王陪你们到山塘河码头去找他。”

文昌君和顾撷冈听说有去昆山玉山镇的航船，还有船老大可以拜托，喜悦道：“谢谢唐兄的关照，我们这就告辞了。明天在客栈恭候大驾光临。”

第二天唐寅就如约来到客栈，将他刚刚画好的观潮山水画精心裱制成画卷后赠送给他们兄弟俩。文昌君和顾撷冈观赏后赞不绝口：“真是一幅气势磅礴的观潮画卷，彰显了吴门画派浪漫写意的特色。”

文昌君叫店小二去酒店送来一桌丰盛的酒菜，仨人就在客房的会客室开怀畅饮。他们以诗作为酒令，输掉就要罚作一首诗。仨人各有输赢，各自以观海潮为题，即兴作一首七言古诗。

顾撷冈作了一首题观潮图：

东海蓬莱多仙山，海鸥鱼鹰去复还。

唯有海潮留不住，呼啸奔腾离人寰。

文昌君作了一首风月潮：

海风吹奏风月歌，海潮汹涌心神宁。

忽闻闺阁丝竹声，更待何时佳偶迎？

唐寅作了一首水流诗：

浅浅水，长悠悠，来无尽，去无休。

曲曲折折向东流，山山岭岭难阻留。

问伊奔腾何时歇，不到大海不回头。

文昌君和顾撷刚听后都调侃道：“唐兄的诗中没有海潮之意境，罚酒三杯。”

唐寅辨析道：“这大海的潮水是从哪里来的？不都靠这点点滴滴的浅水汇聚而成的吗？好歹也与海潮沾上边了！既然两位公子都说我输了，我喝，我喝。”

人逢知己千杯少，仨人一直喝到酩酊大醉，方才散席。唐寅由家丁和他们兄弟俩搀扶着送回家，路上文昌君开玩笑地问唐寅：

“唐兄，你有没有在虎丘、山塘同秋香三笑留情，还卖身为奴到太师府谈情说爱？”

唐寅笑呵呵道：：“这种遐迩闻名的风流轶事，言之凿凿地说是发生在我唐寅的身上，哪个都会确信无疑的！在世人眼中，我唐寅就是这样的风流才子！”

顾撷冈笑嘻嘻道：“我哥哥喝多了，信口开河，唐兄不要信以为真。”

第二天唐寅派家丁到客栈来，带领文昌君和顾撷冈到山塘河码头张老大的航船上。张老大热情接待：“唐寅少爷昨天已经关照我了。两位公子尽管放心，乘坐我的航船，又舒适又便宜，我一定尽心尽力将两位公子服侍得舒舒服服。”

这趟航班主要是货运，只有他们兄弟两个客人。张老大说：“我们船上有上等的太湖船菜，两位公子可以随便点几样酒菜，边饮酒边观赏沿河风光。”他们点了太湖三白：白鱼、白虾和银鱼，还有上等的绍兴酒，并邀请张老大一起同饮。

文昌君说：“听唐兄介绍，你父亲与顾恂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还是私塾的同窗好友。想必一定对顾鼎臣的身世有确切的了解。”

张老大说：“我们家与顾恂家是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两家是知根知底的好邻居、好伙伴。顾恂是个童试秀才，熟读四书五经，擅长诗词对联。顾恂性情温柔敦厚，通情达理，可是他的妻子却是个生性凶悍，称王称霸，独断专行，好嫉妒的女人。因为性格不和，年过半百后顾恂同她两室分居，独居店铺里，每月难得回家同房一次，二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分立门户，老来寂寞孤独。他家有个青衣婢女，长得眉清目秀，很有几分姿色。顾恂情有独钟，很喜欢她，但是顾妻看得很严，不许顾恂与她有任何瓜葛。我父亲劝顾恂干脆把她娶为二房，也好老来生个儿子承欢膝下。可是顾妻千方百计加以阻拦，后来在族长的撮合下，终于定下了这门亲事。”

顾撷冈问：“顾恂娶二房那天你父亲去贺喜、出礼没有？”

唐寅说：“我父亲专门筹集了一份厚礼，全家老小都参加了顾恂的婚礼。看到顾妻低头不语的样子，还以为她总算做了一回通情达理的女人。后来顾恂告诉我父亲，洞房花烛夜，顾恂妻子硬是没让他与婢女圆房。顾妻煞费苦心，死死地看住他们，不许顾恂碰她半根毫毛。顾恂为人忠厚老实，万不得已，只好断了同二房同床共枕的念头。”

文昌君很想知道其中鲜为人知的隐私，笑嘻嘻道：“张兄，你看我们兄弟也是男大当婚的成年人了，风花雪月、床第之欢也略知一二，但说无妨。”

张老大笑呵呵道：“原来两位公子也是附庸风雅的过来之人，我就直言不讳了。真是天意助人、造化弄物，有一天，顾妻命婢女给顾恂送饭，刚到店铺就下起了大雷雨，倾盆大雨一直下个不停，婢女没法回去，只得在店铺里住宿。顾恂终于如愿以偿同她圆了房，真所谓干柴遇烈火，正当俩人如鱼得水，如胶似漆之时，看到有一颗流星从夜空划过，照耀得蓬荜生辉。他一边纵情云雨，一边祈求老天爷保佑，今夜赐予他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天从人愿，虽然只有一夜之欢，他却成功地使她怀孕了。”

顾撷冈担忧道：“顾恂妻子得知此事后一定十分恼怒，后果不堪设想。”

张老大说：“正如你所言，顾妻千方百计折磨婢女，把她关进柴房，罚她干粗活重活，不许她再与顾恂同床共枕，扬言一旦分娩，就要杀死小孩。万般无奈，临盆那夜她悄悄地跑到一家熟悉的磨坊，自己断了脐带，生下一个可爱的男孩。男孩嘹亮的啼哭声惊骇得驴子嗷嗷叫唤，磨坊老板夫妇俩闻声出来查勘。他们老俩口对顾妻的凶悍也略知一二，得知她的苦衷后，正好他们膝下无子，便收留了男孩儿做养子。无巧不成书，此夜磨坊主人家的狸猫生下一窝小猫，有一只被压死了。磨坊夫妇出主意教她将狸猫当做腹死胎中的婴儿，好回去给顾妻有一个交代，想以此蒙混过关。”

文昌君叹息道：“想不到狸猫换太子，赵氏孤儿式的历史会反复重演。”

张老大接着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顾妻得知婢女生下一名男孩子，已被磨坊主收养后，更加像奴隶般虐待婢女，使之蓬头跣足，衣衫褴缕，干脏活重活，不允许她再见自己的亲生儿子。”

顾撷冈关切地问：“那个男孩子以后的命运怎样了？”

张老大说：“他以后的情境我们也不太清楚，你们可以到他养父母那里去了解详细情况。我也算是个落第秀才，喜欢阅读戏剧、和野史，根据他父母云雨播种时有流星从天空坠地，照耀得蓬荜生辉，想必定是文曲星下凡，虽然是命运坎坷，但是将来一定会状元及第，官运亨通，光宗耀祖。”

文昌君说：“感谢你给我们讲述了这么多鲜为人知的细节，这与我们听到的有关街谈巷议、传闻轶事大相径庭。原来顾鼎臣并不是他父亲与婢女生的私生子，他的亲生母亲虽说是个青衣婢女，可也是明媒正娶的第二房妻子。”

航船在风景如画的山塘河里缓慢行驶，沿河楼堂馆所鳞次栉比，繁华街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张老大当起了导游，滔滔不绝地讲述山塘街的人文历史景观：“山塘街始建于唐朝宝历年间，著名诗人白居易任苏州刺史，上任不久他乘轿子到虎丘，见山下河道淤塞，水路不通，回到衙门后就着手在虎丘环山开河筑路，开凿了一条山塘河。这条山塘河东起阊门渡僧桥，西至虎丘望山桥，在阊门与运河连接，长达七里，所以有七里山塘到虎丘的美誉。并在河塘旁筑堤建街，这就是现在的山塘街。”

顾撷冈说：“这段历史我知道。苏州百姓为了纪念白居易开凿山塘河，筑堤建造山塘街，把这条堤叫做白堤，还建造了白公祠颂扬他的伟大政绩。”

文昌君看着这条繁荣的商业街，赞美道：“从唐朝至今，山塘街已经成为江南商品集散地，真是居货山积，行云流水，弄肆招牌，灿若云锦。白居易不仅是位著名的文坛巨人，还是一位有实践经验的经济学家。”

张老大说：“山塘街也是江南红尘中最一流的富贵风流之地，商贾士绅云集，娼妓招摇过市。你们看，山塘街的商铺住房都是前门沿街，后门临河，都有水陆码头，有的还建造了过街楼。”

顾撷冈赞叹道：“山塘河真所谓朱栏层楼，柳絮笙歌，你看这货船来来往往，游舫款款而行，一片繁华富丽的景色。”

文昌君说：“听说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就发生在虎丘、山塘这块风水宝地？”

张老大笑逐颜开，讲起戏剧故事、民间笑谈，他特别来劲：“你们说得一点不错。唐伯虎就是在这虎丘、山塘与秋香三笑留情的。秋香下得虎丘，在山塘河归舟，眼看一见钟情的美人就要离去，唐伯虎赶紧雇佣一条小船，一直追到无锡太师府，卖身为奴，这个风靡一时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这条虎丘山塘街。”

顾撷冈说：“听说三笑姻缘都是文人骚客胡搞、铺衍、移植到唐伯虎身上的？”

文昌君说：“昨天我搀扶唐寅回家时，还开玩笑地问过他本人，有没有三笑留情这回事，可能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只是笑眯眯地没有正面回答。”

张老大煞有介事地说：“你问唐寅他本人当然不会回答。听与他要好的朋友们讲，真有此事，不过没有传说中有那么许多笑料。在山塘街发生的风流韵事多着呢。民间故事玉蜻蜓中的金贵升与年轻尼姑志贞就是在山塘街法华庵中结识的。”

他们边饮酒边欣赏山塘美景边讲述风流故事，不知不觉就到了阊门渡僧桥。航船在阊门码头停泊装货，文昌君和顾撷冈上岸观光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