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眼里水光盈盈。这难得一见的泪光,为她在岁月中几乎干枯殆尽的明眸添了几分润泽,也让男人愧疚的目光恍惚了一瞬。她尽力微笑着,坚定而柔和地按上了丈夫的手:
“屋子是不能卖的,作坊更不能。哪怕作坊里的家伙事儿都不能变卖有这些,我们只要缓过这口气来,就能过上好日子。你总不会让我们母子分离……拿去吧。”
一对金丁香换了八百文钱。王大牛发了狠心,不管今天粮价再怎么涨,都要把这些钱全都换成米。他扛着钱串走到一半,突然听见镗镗镗的锣声响遍长街,有巡街的衙役一边走一边大喊:
“官府平价卖粮啦!一斗百钱,每家每天限买五斗带上户券,到官仓那儿排队”
王大牛掉头就跑。
官仓在广陵城西北面,夹在郡守府和广陵城的军营当中。高高的风火墙围着一排敖仓,墙外青砖铺地,一片大大的空场,平时就做了军营操练的校场。空场右手边通着广陵北门进城的大道,左手边修了一排小小的码头,清澈的河水从官仓边上一直延伸到水门,再静悄悄地注入护城河里。每年夏秋,成百上千的农人赶着车、撑着船,蜂拥到这里来纳粮。
此时空场中央已经立起了一排拒马,将整个空地分为两半。目光越过拒马,可以看到左边的码头上已经停了黑沉沉一排乌篷船,官仓里的差役两个一组,把船上的粮袋卸到岸上,过完秤,再用独轮车拉进敖仓。右半边,一排二十几张桌子一字排开,郡守府的衙役们手拿红头黑脚的水火棍不断喝斥着,让前来购粮的人排成队伍,一个挨一个地往前挪。
王大牛一手户券,一手钱串,忐忑不安地排进了队伍里。就听得前后左右都在不停议论:“这下可好了,终于有米下锅了……”
“是啊,米价再涨下去,就真的要断炊了……”
“你说这次官府会不会卖到一半没粮了啊?”
“不能吧?这可是官府啊!”
“难说。我街坊的妹夫在县衙里当衙役,听他说,前几天官府就没粮了,所以米价才涨得那么快。这些米粮还不知道是从哪儿找来的呢……”
“那可要多买点儿……”
因为是这些天来难得的低价,但凡掏得出钱的人家,都尽量买足了粮食。一个个鼓囊囊的袋子被壮健汉子们背出人群,广场上还在排队的人,都用羡慕和忧虑兼而有之的目光看着那些米袋。王大牛排在相当后面,只能看到不断经过身边的米袋子,再怎么用力踮起脚尖,也不知道前方那些卖粮小吏的桌子旁边,是不是还有足够的米粮等到他买。
忽然最前面一阵骚动,喧哗声像是一滴冰水滴入油锅,转瞬之间就噼噼啪啪,越来越大:
“没粮了!没粮了!”
“别瞎说!明明前面还在卖粮,哪里没了”
“你看船啊!船都走掉了!没有粮食往里送了!还有这么多人”
王大牛不自禁地回头四顾。前方,左边,右边,后面,触目所及都是黑压压的人群。特别是背后,人群挤压着、推搡着,还在不断地往里涌,每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焦灼和迫切。
“这是半个城的人都涌来了吧……”
“你不知道啊!以前官府只要管我们这些本地人,北方佬大多有主子的,自有主家管他们。今年搞了什么土断,那些北方佬和我们一样成了良民,官府也要管他们吃喝了。一下子多了一倍的人要照管,可不就没粮了!”
“没道理啊!官府拿出来卖的,还不是我们往年纳的粮!那些北方佬以前都缴税的,凭什么拿我们交的粮来填他们肚子!”
“嘘!你不要命了!”
“我说的哪里错了!北方佬,滚出去!”
“北方佬,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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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没说不卖给我们!你们凭什么让我们滚!”
“北方佬,滚出去!”
不知是谁先骂了第一声,不知是谁先动手扯了别人身上的粮袋,也不知是谁,先动手推搡了一下。王大牛回过神来的时候,他身边的人已经因着口音不同分成了两边,每个人都在叫嚷,挥舞胳膊,听到对面那人的口音和自己不同,就狠狠给他一拳一脚……
王大牛举起胳膊护住自己,努力想要退出人群。然而在这一片混乱当中才挪了不到二十步,他已经挨了两拳一脚。背上猛地让人推了一把,他踉跄出去半步,脑袋上又挨了一下狠的,鲜血糊了满脸。这会儿就是老实人也有了脾气,王大牛把装着钱的褡裢紧了紧,转身对着背后不知道哪个北方口音的家伙,用足力气一拳砸了出去
一声熟悉的惨叫,大舅哥惊恐的脸在拳头下扭曲变形,慢慢软倒。
“嗖”
陡然间厉啸横空而过,刺耳的声音一瞬间压下了场上所有的嘈杂,下一刻,锣声锵锵齐鸣,几十条大嗓子同声高喊:
“全部住手,抱头跪下!全部住手,抱头跪了!现在数到三,没有蹲下的,斩!一,二,三!”
空场周围马蹄如雷,银盔银甲的青年将领高踞马背,张弓搭箭。
王大牛大叫一声,抱着脑袋跪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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