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人家根本没有骗她,见到她就说“好”,那神情那语气,是不屑?
“要我说小姐命好,运道也好。”找张椅子坐下,胡老神色飞扬,这时候无需张菁细说,他自能猜出大略,“随便收留个账房,竟有如此才华,一本《三国演义》,两曲词,单凭这些,如今在世的才子再无人敢说胜他半筹。自前几年东坡故去,周美成、贺方回隐隐弱上一丝,大宋再无才华横溢的风月班头,这燕青不知从哪冒出,在老夫看来,仅凭这两首词,已是词中仙家,有他襄助,四时苑有何可愁?小姐安心休养,这等人物如何相待,老夫自会思虑周全。婉儿她们几个面前老夫未有明言,明日待他过来,老夫聊上几句再说……哈哈。”
“呵呵。”
张菁苦笑,胡老却以为她身乏力弱,精神不济,起身欲走:“小姐你且安心休息,外间无甚大事,老夫应对即可。”及至门口,却被张菁叫住。
“胡老。”
“嗯?”
“你说,像燕青这样的,他不会缺钱吧?”
“傻话……”
“这样的人,孤身一人住在偏僻的小院,房内一床一桌一椅再无他物……你说,他所求为何?他会想要什么?”
“呃……”
思付中,胡老转身欲返,与张菁讨论一番,却见张菁摆了摆手:“算了,胡老。”
“也好。左右他就在四时苑,来日方长。”
……
戌初(19时)。
“姥姥,你去哪?”
出得客厅,迎面遇上了端着晚餐的灵雨,张菁摇头道:“没有胃口,端回去吧……我就在院内闲走。”
“姥姥……总要把生姜鸡蛋汤喝了……”
踟蹰的脚步一滞,随后回过头来:“好。”
随后倒真是在四时苑内闲走了。
元佑八年爹爹去职,那时她不过四五岁,东京的印象很淡,留在记忆中的只有上元节胡老抱着她在街上吃蜜糕的情形,她当时专注于手中蜜糕,街上拥挤的人潮在干什么,印象不深。
随后来杭州定居,在这座宅邸里她度过了记忆中最快乐的日子,十年时光,爹爹虽说无官,可至交好友甚多,家境也算优渥,在这片宅院里,她见过苏东坡、黄鲁直、周美成……她有时羞涩有时骄傲地在这些人面前抚琴唱曲,被他们拍拍小辫说“大女长大可不得了……”爹爹得意地捻须大笑。
爹爹只有她一个女儿,他也不见失落,小妾娶了两个,二娘三娘时间长了仍是无子,爹爹大度地说“许是老夫自家问题,算了。”然后就将宠溺的目光投向了她。
这院子住人很多,譬如这冬晴苑,当年住的是大爹爹和奶奶;纁夏苑,住的是大伯一家……那时候,大爹爹曾打算让大伯家一位堂哥过继过来,只是没来得及。
……
张菁在院子里走着,脸色清明不见异常。这一座宅邸,周遭莺歌燕舞丝竹阵阵,只有上天知道她为了拿回这片屋宇,创下如此局面,付出了怎样的心酸与努力。
不时会遇见急急步行的婢女小厮,远远望着她来,他们就会避在路边恭敬行礼,张菁心中有事,有时点点头,有时没有看见。
亥初(21时)。
张菁回到自己住的院落,走进卧房,在箱子的最底层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木匣里是一份契约,她拿在手中,细细看了几遍,咬了咬牙,起身出门。
“姥姥,你去哪?”
相比其他人,她总是能心安理得地称这里为家:“不用你陪,你就在家。”
“哦……”
亥正二刻(22时30分)。
睦亲坊一座平常的院落。
今夜无星,院子里漆黑一片,昏黄的烛光自窗纸上透出,在窗户下照出一小片微光,男子伏案书写的身影在窗纸上隐隐能够看到。
对陈起、对张菁来此,并不怎么在意,至于生气,那更不可能。
令他头痛的其实是灵雨那小丫鬟。
他不太擅长拒绝人。
以前刚参加工作,公司的同事经常问他“燕青,你能帮我把这个审计报告排下版吗”?“燕青,要去见个金主,能陪我去一趟么”?“燕青,老牛生病请假了,你把他这块报告写一下吧”。“嗯”。“好”。“行”。他总是这样回答。
有人说他傻,明明不是自己的工作,牺牲休息时间加班加点,要知道谁手头的事都不轻松。也有人说他精明,吃亏是福,不知不觉中别人还在原地踏步,他的职务和工作能力却在不断提升,他总是付之一笑。
哪有那么多想法,事情不重要,无需多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他不喜欢拒绝别人。
今天的事,虽说背后大抵会有张姥姥在怂恿,可灵雨约他去寺庙进香,他委实有点头痛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
几个月下来,能感觉到小姑娘对自己的好感,他可以继续装傻,甚至到最后告诉对方你还小,待长大再说。可这样的理由明显没有说服力,虽说宋朝昌明,剩男剩女也很多,可毕竟十几岁结婚生子才是常态,难道能巴拉巴拉为对方普及一番生理学社会学知识么?
何必呢。
反正是打算躲起来安安静静过活的,蜀地富足安稳,是个好地方。来这里与陈起、张菁相识也算有缘,送一本书、送一首词拍拍手走开,也算圆满。
当初来杭州是想去四时苑那边看看,如今看也看过了,是人家的地方,有主人,又不可能强抢过来,索性远远离开吧。
一边奋笔疾书,一边乱七八糟地想着东西,心想抄书这事太无聊了,不需要打稿,不需要思考,只是累得手困,日后尽量少干,进川后要换种活法,经商?开办工坊?还是还去哪家给人家当账房?
一笔一划地写着,比较着是这些日子写的字多,还是前世。
随后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睦亲坊偏僻,晚间极为安静,听说巷子那头有一家是在瓦子里彻夜卖零食的,他们回来时基本上是在天亮,这个时候,这个院子原本应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感受,却第一次响起了敲门声。
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咚咚”、“咚咚”一声声干净利落,不像陈起。打开门后有些惊讶:“张姥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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