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里,月色淡红,风声骇然穿林而过,吹落一地新叶。 手中的灯笼刹那间落地,烛火烧得更旺,点燃了整个灯笼布和木框。诡谲的火光下,几具伏在草丛中染血的尸身,透着令人战栗的青白色。 再望远了望去,长廊中,阶梯上,尽是残骸。 她腿一软,禁不住跌坐在地上,却几乎在同时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她听见了,脚步声。 淡淡的血腥气,令人腹中翻江倒海。那隐约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一片阴影将她笼罩。她颤抖着抬头。 脸上染着刺目的血迹,微扬的嘴角,还有,俯瞰着自己的,那一双寂然的瞳。 - 霎时间睁开眼,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想要起身,才发觉遍身都是撕裂一般的痛楚。这才想起了方才的事情。 透过珠帘望去,李由正坐在外屋的案前。 “姑娘可算是醒了。” 却见他将一卷文书卷起,交付在她手中,尔后又自己从案将笔沾了墨,置于她的手心,道:“你究竟有何要说的,一字一句,好生写来罢。” 她望了一眼他,手握着笔,笔尖却微颤,一滴墨落在素帛上。 “事到如今,却是不敢写了?”李由坐于榻前,道,“姑娘可想好了,此时不写,来日若有再有何冤屈,李某可就想管也管不了了。” 她将笔交还于他手中。忍着疼跪坐于床榻上,面色肃穆,俯首连拜三下。 这才接过了笔,娓娓书之。 李由在侧,见其字字泣血,莫不锥心。 啪嗒。她眼角一颗泪,落在绢上,晕开墨迹。 他望着身侧满是伤痕的女子,心中顿起怜悯。 果真,一如他在大雨中所听。 据岑千秋所书。岑千秋与岑铭之果真是一胞所生的亲姐弟。岑千秋幼年曾走失,但在半月前已寻回。她真正的弟弟早在那一场屠杀中身亡。事实上,岑氏灭门,无一活口。 就这样,李由为她端着研好的墨台。他问一句,她便答一句。夜深子时,布帛都写了近一丈长。 烛火明暗。气氛竟几分缱绻。 然而两人却不知,与此同时,李由十三岁的妹妹李玑珥,由于被扶苏言语所伤,正在同一条街街尾的那家酒馆里撒着疯,砸了小半个店也不肯走。 “打烊……你打一个给我试试,嗯?”李玑珥顺手将桌上的酒缸一下摔在地上,“打不打,嗯,不打那我打了。” 说完了,抡起袖子就要打人。这可有些了不得,岑铭之一手将她捞了回来,道:“姑娘啊,你到底是哪个府上啊。这夜行可是有罪的,再不走,那可真就事儿大了。” “这位相公,不如看看木符吧。”边上的店小二提点道。 可找遍全身,也找不到她身上的木符。 她醉气微醺,看着他,问:“你救过我的。我记得你……可你为何不喜欢我……你倒是说我哪儿不好啊……” “这要说起你的不好,那怕是就多了。”他说。 就在此时,门口进来数个巡夜的守卫,掌柜的忙的下了跪,道:“官爷……这这这……这实在是不是小店拖着不打烊。是这两位……” 于是这酒一喝,便又喝到了牢中去了。 “为何……为何你便是不喜欢我。” “这世上,本不该有人不喜欢我的才是……” “若是没了王芷衡,你便会喜欢我了吗?” 他靠着墙,几次近要入睡,又被她摇醒。 最后也实在是心力交瘁了,一下将她揽入怀中,沉声道:“我喜欢你,谁说我不喜欢你。” “你说的。” “那是我骗你的。” 她蹭了蹭他胸膛,抬起头,斜睨着他:“真的?” 他道:“心可昭天。” “那你会娶我吗。” “娶,明儿就娶。” 她痴痴地笑了:“那我们来行周公之礼。” 却听隔壁牢里冷不丁传来幽幽的声音:“过,过分了啊。” 对面牢却传来另一个声音:“人家小两口的事儿,你插什么嘴。姑娘,继续继续。” 他长叹口气。 - 次日醒来。李玑珥头疼欲裂地环顾四周,于是,愈加头疼欲裂了。 身侧的人睡得还很沉,面容宁静的模样还甚是俊俏。她实在想不来自己究竟为何在此处,却正在此时,牢门外来了人,打开了牢房门。 “姑娘,你的木符呢。”那牢头问道,从上而下地打量着她。 她一摸腰间。这才想起,莫不是昨日给胡亥拿了,便没再还给她。 “若是落下了,便寻家里人来。你家门何处,速速报来。” 如何近来几日,她好似把十三年从未丢过的脸面给丢了个遍。如此场面,她如何好意思报上相国府的家门。 那牢头看她的眼神,却愈加狐疑了。 正巧此时,他醒了。 她凛然问道:“你最好同我讲清楚,为何我会在此处。” 看着她颐指气使的模样,他却还是睡目惺忪,过了会儿才看清了自己身在牢房,又看到她盛怒的面色。 最后,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牢头道:“我不认识她,请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岑铭之!” 牢头却说:“不可。上头有人见你,你且随我走。”又思索了一下,对她道,“你同他既是一伙的,那便一同去吧。” 飞花流香,残红入窗。 看到临窗负手而立的那个背影时,她楞了一下,道:“兄……长?” 他似是也一惊。转过头,上下打量她后,又打量着她身边的人:“你……你们……” 如何相识? 他对这个岑铭之,愈加生疑了。望着他徐然而立的身影,似烟柳浮光般风雅。 “岑铭之,你只消答我所问便可。”李由拿起布册翻看,问:“你母文氏,是哪年生人。” “赵,孝成王十一年五月十七。” “你舅父原籍何处。” “先赵国牧安县。” “你祖父原籍。” “秦国,上郡屯留县。” 李由的眉头,紧紧皱起。 “郡守大人就是为了问我这个,从三川追到了咸阳吗。”他嘴角勾起,温文尔雅地问道。 李由将书卷猛地合上。 虽说,除了岑千秋的叙述,并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他。但是,李由莫名地就是生出强烈的直觉。 岑千秋说的,是实情。 “你为何要从三川到咸阳。家中遭此横祸,理应……” “岑某,是来投奔旧人的。家中遭此横祸,心中实在惴惴不安,奈何连贼人是谁也未知,只能先且保全自身,便来了咸阳。”他淡淡地道,望着李由,“郡守如此问,难道是在怀疑我什么。难道我,还是屠戮了自己的亲族吗。” “不,你并非岑铭之。而你,才是灭门案真正的凶手。” 李由眼微微眯起,“你急着离开三川,就是为了不让旧日里见过真正岑铭之的人将你认出,拆穿你的移花接木之计。” “你,到底是谁。” 李玑珥瞬间错愕了,看向兄长。 他却依旧神态自若,道:“ 是千秋说的吗。郡守大人不知吧。千秋为同胞而生的姐姐,却在战乱中走失,自幼吃了许多的苦。半年前才寻到真正的亲人。而千秋姐姐性冷,素来都不愿理会人,与家中人也颇有隔阂……” “你想说,凶手是岑千秋?”李由道。 “我也不愿做如此恶毒的揣测。只是,郡守大人可知,姐姐当年是如何在战乱中走失的吗。并非是意外,而是彼时因战乱而四处饥荒,我的父母带着一双儿女实无所食,这才百般无奈下,只得……” “只得如何?” 他长长叹息一声。 “只得——易子相食。而我姐姐,便是当时给了另一户人家的。我不知她究竟是如何逃脱的。但这只怕,会是她一生都难以忘怀的阴影。而她多年来,坚持找寻族人,也许,也并非是为了重享天伦。” 李由一惊,手中册子落了地。 “我本不愿说这些话,毕竟,姐姐已经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他抿了抿嘴,垂目,眼光流转,“我自是千百般地盼着,能不是她。” - 荷华近日里又来寻玑珥。她告诉她,宫中新来一琴师,长得可是仙风道骨了,弹起曲子来,那更是曲意悠然,只得天上有。 这仙风道骨究竟是何长相,据荷华的叙述,李玑珥是半点没能想象出来。不过,荷华对于相貌上的那些眼光,她心里还是有底的。 八成啊,也就那样。 如此未见世面,当真辜负了身为一国公主的名望。 “这要论相貌嘛……”李玑珥挑着盘里的糕点,却是忽然没了胃口,只说,“还当是你长兄为上品啊。” 荷华神色古怪地乜了她一眼,用手肘捅了捅她,挤眉弄眼:“难不成,你对我那长兄……还惦记着?” 见她不答话,荷华手里吃了一半的糕点用力摔回盘中,口中嚼着的东西还未吞下,便气急败坏地说道:“哎呀,元姐姐,你这动心之前怎的还不问问我的想法呢,我这长兄你是不知道,怕是我们十九个兄弟姐妹中,最不得父皇喜欢的了!他呀,行事过于一板一眼,也不怎么会看眼色……” “……那是正直不阿。” “他还总爱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动不动啊,就为民请愿,这个要调兵,那个要拨粮的……” “……那叫心怀天下。” “我那兄长可是自小学的儒道,我听父皇讲过的,他那是妇人之仁。你的父亲,相国大人当年推行新法,他还多次上书道是过于严苛……” 李玑珥乜了她一眼:“你知道的倒是还挺多。” “嗨,我也不爱听这些个朝堂上的事。但扶苏哥哥每次和父皇吵起来,哪一次不是天翻地覆,半点不退让。”荷华凑近了,低声说,“我劝你,换个人喜欢吧。” 说得心里更是焦躁了。 “你呢,你觉着那琴师生得好看,你就不会动些别的念头?”她问荷华。、 却见她摇摇头,拍了拍手心里的残渣,跳下坐榻,道:“我今日觉得那琴师生得好,明日怕不是又要觉得那画师工笔妙,我啊,才不要去喜欢人,徒增烦恼。我生在帝王家,自己的婚事,是不能自己做主的,如若再去胡乱喜欢人,可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看似活泼天真的荷华,却也自有她的洒脱。 李玑珥倒是盼着,她能安安稳稳地嫁一个好夫婿,相敬如宾也是好的。 “哦,对了,元姐姐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荷华原本走得有些远了,又走了过来,搅弄着手指,踌躇了一下。 “我听十五哥哥说,父皇已经敲定了我的婚事,说是不等及笄了,等到年前,便嫁进府里去。” 李玑珥蹙眉:“谁家府里?” “你家。元姐姐,明年起,我是不是得改口,唤你元妹妹了。”荷华背着手,将脸凑进了,嘻然笑道。 她好容易有了些胃口,拿了块糕,还没送到嘴里,啪嗒一下滚到地上。 其实嫁到李府,是荷华早便知道的。四年前,李府中七公子结亲后,李斯子女中,便只剩下长子李由未结亲。而陛下女儿中,也只有荷华年纪尚幼,未能婚配。 李玑珥注定是要入咸阳宫,她荷华也注定要嫁相国府。 公子尚有四人未成亲,元姐姐还有的挑。而相国之子,却只有李由。四年前,方才九岁的荷华便知道,她此生要嫁的,就是李由了。而她为内宫公主,无端轻易不得见外臣。她与李由,也有许久没见过,即便见了也是遥遥一望。实在是,连是何模样都记不清了。 “我从没想过,要嫁一个爱我的人。能相敬互重,不伤害我,便是足以。”荷华抿嘴轻笑地道。 李玑珥伸出手,捏了捏她还有些圆鼓鼓的脸颊,道:“傻姑娘。你放心吧,我长兄虽是人寒酸了些,但为人甚是稳重细致,心肠也软得很。且抛去你公主的身份,便是凭着你这份单纯,他怕是便要将你视若珍宝了。” 所幸,荷华虽是单纯,却也未有什么执念。这样的人,最是有福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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