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安自问,在他出生后的这十几年间,阿兰作为最称职的兄长,一直对他爱护有加。 身为异母兄弟的他们,关系却比其他贵族家庭的亲兄弟还要融洽。他们总是心有灵犀,他们总是志同道合,他们总是无话不谈——除了兄长大人那位已经逝去多年的母亲。 那位伊利安从未谋面的约瑟芬夫人,一直是他亲爱的兄长大人心中抹不去的阴影。阿兰虽然从未对伊利安说起过什么,可伊利安却总是自觉地将有关她的事情划分在阿兰的禁区之内。 此刻,伊利安是真的不确定。他不确定由他来提起那位夫人的名字,会不会一不小心撕裂开兄长大人心中那原本久已结疤的伤口? “谢谢你,伊利安……” 阿兰的反应令伊利安出乎意料。没有怪罪、没有愤怒,对于那个有如禁忌的名字,兄长大人终于可以看开释怀了吗? “母亲大人如果还在,她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阿兰若有所思地说着,微微抬起左手,使之掌心向上,并稍稍催动意念,在食指上方变幻出一柄极细小的风刃。 风刃在眨眼间割破了他的手指,鲜红的血液从新鲜的伤口中渗出来,凝结成滴。 阿兰将左手伸向嘉柏莉的额头,用指尖的血滴,在她的额心处画下一枚布吕尼家族的古老符咒。 符咒完成后,阿兰的双目专注地注视着昏睡中的嘉柏莉,将全部思绪集中于一点,对着嘉柏莉颈项中莹莹泛光的宝链郑重起誓: “吾愿以吾之血,与汝缔结契约,誓言菲拉利丝之悲愿常伴汝身,誓言吾神之守护庇佑汝身,直至吾之生命消亡之日,方得始终。” 在阿兰的咒令催动之下,嘉柏莉额心的血符闪过一瞬红光,呼应着她颈项间精光大盛的宝链,直刺得人睁不开眼。 在那一瞬夺目之后,菲拉利丝之链同嘉柏莉额心的血符同时消失不见,只在嘉柏莉的左半边颈部中心处留下一道几不可见的暗纹。 再过得几秒,连这道暗纹亦消弭于无形。至此,菲拉利丝之链的契约正式缔结完成。 伊利安静静伫立在阿兰身侧,一言不发地见证着兄长大人做出的选择。 说不想出言劝阻,那是违心之言。只是,以他对兄长大人的了解,一旦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是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拦得住的。 既然如此,身为他最为信赖的幼弟,他伊利安所能做的,只是替他保守所有需要保守的秘密,以及义无反顾地追随在他左右而已。 ——这对于他们互相来说,便已足够。 床边未关紧的窗缝外吹来一阵晚风,将丝绸的床幔扬起在阿兰脸上,遮隐去了他此刻的神情。天色渐晚,暮色低垂,窗外正是入夜时分。 ————————————分割线————————————— 氤氲的光线下,一个一身雪白衣裙的女子抱膝而卧。白色的阳光从她的侧脸上方朦胧地投射下来,经她的长裙反光,在她的周身形成了一圈若有若无的蒙白色光环。 空气中水汽很甚,女子所处之地空无一物,像是一间仅有白色窗框的空房间。 这空荡的景象中,唯有她的头顶上方和脚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几缕绿植的树藤,绵软地飘荡着。至于那具体是什么植物的藤蔓,却是不得而知。 忽然间,四面透风的房中仿佛瞬间被水灌满,冰冷的水流将一切尽皆淹没。女子开始在水中旋转起来,她银白色的长发在水波中散开,这才得以露出她的面容。 她的双眼始终闭着,面无表情,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 下一刻,她的身旁突然浮现出一个小男孩的身影,他小小的身躯如影子般出现,从透明到清晰。 他拥有一头蓝黑色的短发,双眸冰蓝,肤色雪白。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在水中旋转的女子看,并在某一刻,突然开口轻唤: “妈妈……” 在他叫出口的瞬间,水中的女子忽然变幻了容貌,并睁开了她常闭的眼眸。 小男孩的脸上立刻写满了讶异,他在瞬间变成了大人的模样,他仍旧凝视着水中的女子,只是口中的呼唤却由母亲改换成了某个名字: “嘉柏莉?……” 画面进行到这里,阿兰猛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四周都是熟悉的家具和摆设。直到此刻,他才能确定刚才的那些都只是梦境。 阿兰撑坐起来,伸手疲惫地捂住脸庞——这个逼真又清冷的梦,他已有多少年不再梦见了?真是想不到,它竟然又从他的脑海中苏醒了过来。 不对,这样说并不确切。这个梦已不是母亲刚去世的那些年中,他常常做到的那个梦了。这个梦里出现了嘉柏莉,他也由小男孩变成了成年人。 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阿兰掀开被子,却忽然听到一声轻细的“喵”声。他抬眼去看,只见白乎乎、毛茸茸的小猫“粉团”正睡眼惺忪地张嘴打哈欠,旋即又起身伸了个懒腰。 阿兰被它懒洋洋的样子逗得忍不住一笑,先前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缓解了许多。这只鬼灵精的小猫,还真是越来越讨他喜欢了呢。 那日,石眠兽死后,他只顾上从废墟中救出嘉柏莉,早将这只小猫的生死忘得一干二净。 谁知它竟一声不响地一路从废墟中跟着他的脚步出来,并最终聪明地跳上了诺德家的马车,一路搭着便车,准确无误地来到了第二府邸。 他是直到回到家才发现了它的存在。在安置完嘉柏莉之后,他命侍者好好对待这只大难不死的小猫,从此,粉团便在第二府邸安下家来。 由于嘉柏莉至今未醒,这些天来,粉团便老粘着他,甚至老是跳上他的床去睡觉。侍者见他并无意阻挠粉团的耍赖,便也就听之任之,因而粉团最近成了他被角边缘的常客。 “粉团,你主人究竟什么时候醒过来?” 阿兰一把抓过粉团的后颈,将它提到眼前抱在手中,群尊降贵地替它挠着下颌。 粉团大咧咧地享受着来自公爵大人的按摩,舒服地打着呼噜,显然完全没听阿兰的提问…… 阿兰想着与嘉柏莉有关的种种,独自出了一会儿神,便将粉团放在一边,自己走下床去。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能做的他都已做了,剩下的便只是听天由命而已。 阿兰叹了口气,走进房中的盥洗室内完成了早晨例行的清洁工作,并走回床边,摇了摇床边柜上的小铃。 门外很快便有侍者敲门进来,阿兰穿着睡袍替自己倒了杯水,对门口的侍者道: “帮我更衣,再去看看伊利安起来了没有,今天需要参加哈林大人的悼唁会,叫他别睡过头了。” 一名侍者领命而去,随后又来了两名侍者,一同服侍阿兰更衣。今天的场合特殊,着装需比平时更为考究、严肃。在两名侍者训练有素地帮衬之下,阿兰很快便穿戴妥当。 今天的他,换上了一身全黑的亚麻布长袍,包裹住贴身穿着的白色丝绸里衣。 领口的地方向外翻出,丝滑的布料被整理出刻意的皱褶,一端被轻轻塞进长袍的大领口内,并以一枚蓝宝石领扣固定。 亚麻长袍的胸口处依旧佩戴着家徽,只是今天还加戴上了女王新赐的神国十字星勋章。 长袍的底端处隐隐露出黑色的短靴,干净利落,使他整个人看上去不会太松垮随意。 一切就绪后,阿兰先行下楼,在底楼的大厅中等候伊利安。过不多会儿,一身肃穆的伊利安也走下楼来。 按照圣波克利亚的风俗,悼唁会一般在正午时分举行。被邀请参加的宾客,当日不得享用早餐,以此来表示对死者的尊敬。 因此,诺德家的两位少爷便略去了早餐的环节,起床后不久,就直接前往悼唁会现场——那个哈林大人生前最常出现、并最终结束其一生的地方,圣区礼拜堂。 在通往礼拜堂的路上,伊利安坐在马车之中看向窗外,忽然问道:“兄长大人,父亲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原本,像哈林总主教逝世这样的大事,帕里斯·诺德公爵是必定要现身的。只是,他尚未从波干的战场上赶回,因而,显赫的诺德家族虽然收到了三份请帖,却只能由阿兰和伊利安两人实际参加。 “快了吧……”阿兰也看着窗外,可是很显然,他什么也没有看进眼里去,“波干的残局拖延了这么久,他早就不耐烦了。石眠兽死后,波干人已无心应战,听说都撤回他们的边境内去了。此刻,他应该已在返回的路上了。” 伊利安听了,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阿兰一番。见他只是淡淡的叙述着这些,脸上全无多余的反应,便终究什么都没说。 马车不久后便抵达了圣区礼拜堂。 这栋平时可供贵族和上流社会人士自由进出的建筑,今日却守卫森严。隔着老远便可以看见在建筑门口和四周站岗、巡逻的道格拉斯家警卫,想必全是凯西恩为了确保今日到场宾客的安全,而严格部署的。 阿兰和伊利安一下车,便有警卫向他们行礼,并收走了他们手中的邀请函。随后,警卫将收到的邀请函恭敬地放入了一旁的一只匣子里。 这样的匣子放置了整整齐齐的好几长排,每只匣子内侧的底部都放有与来宾名字对应的纸片,显然是为了防止有人蒙混进入。 在核实过阿兰与伊利安的身份之后,分站在入口处两侧的神职人员向他们递上了两枝白色的蔷薇花。至此,他们才算正式踏入了礼拜堂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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