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溪说不出任何婉拒的言辞,又觉得此刻他拽着何书瑶的袍子僵持在那里实在尴尬不已。 一阵冷风吹来,覆盖在屋檐上的雪水和雪沫子零星地飞上他俩的脸。 两人具是冷得一起打了个寒颤。 林言溪松开了拽住袍子的手,看向何书瑶那双含泪的眼睛,心中一软:“屋外太冷了,把你冻出病来就不好了。你若是不嫌弃,便进屋来罢。” 何书瑶看他一眼,连满脸的泪都不曾擦一下,被寒风冻得整张脸都是红的,她绕过他迈进这间客房,吸了吸鼻子,轻轻地把手上的灯笼吹灭了。 林言溪阖上门,看见她正站在房间中央细细地打量着房顶。 一阵风从窗外灌进来,刺骨的寒冷。 何书瑶此刻也注意到了大开的窗户,凉凉道:“看不出你就寝时还喜欢开着窗?” 林言溪忙走过去关死了,阖上前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确定什么都没有。 他想,连续奔波,在人生地不熟的地界产生幻觉,也是情有可原的。 见他默不作声地关好窗,何书瑶嘴角浮现出一个很浅的微笑,她坐下来,托着腮看着林言溪,轻启朱唇问道:“我听李账房说你姓林,是淮鹤镇人?” 不知她怎么会如此问,林言溪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耐心答她:“是,我父亲是淮鹤镇人,母亲是乐堰县人。我自小在淮鹤镇长大。” “噢,”何书瑶态度冷淡地应了一声,又问,“我从李账房那里也听说了你的名字,是取自杨时的五言绝句《言溪早起》吗?” 一瞬间,林言溪还以为面前的人在同他讲笑话,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 何书瑶似乎是来了兴致,又问:“那是言不由衷,溪壑无厌?” 这大小姐是在故意贬我吗? 林言溪有点拿不定主意,他的轮廓秀雅,苦恼的时候会微皱眉头,显出几分清贵来,在旁人眼中始终是个温润如玉的模样,此刻也是。 尽管被大小姐误解了自己的名字,但他仍旧是不卑不亢地辩解着:“并非如此,是言追六郡雄的言,溪纻殊倾越的溪。” “好名字。” 何书瑶只说了这一句。 林言溪摸不透她的夸奖到底是违心的,还是真心的,只能一笑了之。 说完这句话,二人都沉默了。 林言溪本就是不善言辞之人,通常别人问他什么,他便如实答什么,别人问得刁难,他便只能以笑带过,别人不再说话,他也只能移过眼神,自顾自地去做自己的事。 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形。 他盯着桌上的那盏蜡烛,烛影微晃,燃烧的火苗在轻轻跃动,映出何书瑶的脸,在烛光下,是冰雪般明丽的好模样。 若能娶这样的好女子为妻…… 他低头沉思,不语。 却只听见何书瑶轻轻说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这是在骂我吗? 思绪被拉回当下,林言溪闻言眨了眨眼,有些奇怪她为何会说出如此冒犯的话,但他很快就意识到,面前的人说,他长得,与某个人很相似。 这个人应该有着少年模样或者青年模样,相貌或许与他相似,气质或许与他相似,也有可能,是性格。 林言溪看向她,烛火照亮了她的半边脸,另一半被阴影覆盖了。 林言溪问:“我能否知道那人是谁?” 闻言,何书瑶笑了,嘴角勾起一个高深莫测的弧度,笑得奇怪。 何书瑶说:“是一个常在我梦里出现的人。” 林言溪微怔,耳朵尖微微有些泛红,觉得这位何家大小姐情话说得十分缠绵动听。 但他转念一想,今日是他第一次与这位大小姐相见,此前他们并未见过面,他在淮鹤镇,这位大小姐也未出过馥雍城,更不会有什么惊鸿一面,那么此番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个人,千算万算也不会是他。 方才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想到此,林言溪的面上也红了一片。 暧昧旖旎的气氛在屋子里流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得像两个影子,唯有何书瑶红芍花般潋滟的嘴唇映在林言溪的眼中,在烛光里忽明忽暗。 一会儿清晰可见,一会儿又渐渐模糊在眼中。 林言溪咽了口吐沫,移开了视线,轻声问:“你今夜的难过,是因为今早的事情吗?” 屋檐角落里缠绕着蛛网,看上去十分扎眼。 何书瑶一字未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林言溪,嘴角边噙着笑。 她这样明确的拒绝姿态,林言溪看在眼中,就知晓她约是不愿同旁人讲起自己的家事,索性就闭了嘴,不再追问下去。 烛光中,她看着他的眼。 “我深夜来,确是为了一件事,今日在池塘边……” 何书瑶说了半截话,却不再说下去了。 只是眼神灼灼,像夏时的芍药花,明媚异常。 林言溪有些不知所以,眼眸中浮现出疑惑之色。 今日在雪地里看大小姐上演了一场欲烧书房逼迫亲爹,欲拿身殉井来换姊妹回家的大戏,之后因雪势过大,他被李账房安排在客房里歇息,只等明日一早初露晨曦便收拾行李打道回家。 今日,有在池塘边发生过什么事吗? 林言溪想问,却直觉自己问不出口,他的心中一片茫然,因他确实摸不清这位大小姐的用意,又怕自己的过问唐突了佳人,索性闭上嘴,装一个哑巴,不问,不语。 何书瑶看着他,眼瞳中跳动着烛光,看上去像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她问:“你对于将来,有何打算?” 林言溪略一思忖,轻声回道:“我想考取功名,报效朝廷,赌书泼茶,焚香操琴……” 何书瑶仍旧是静静地看着他。 林言溪的眼里充满了对将来仕途的向往,仿佛那必定是风光得意,值得他安身立命。 闻言,何书瑶却是淡淡地笑了,连反问的声音都是轻轻的:“入仕之后,还想过赌书泼茶,焚香操琴的生活?” 林言溪一本正经道:“我对功名利禄并无心思。” 何书瑶只是笑,并不多言。 她看着眼前的这名少年郎,他身上有种淡然超脱的气质,书卷气很重,想来曾在书阁读过万卷书,才能陶冶出这样碧雪青松一般的情操。 可他虽自诩淡泊名利,却向往仕途,眉间总缠着俗世的忧愁。 倒是个有趣的人。 何书瑶想。 又想,时辰不早,她再不回去奶娘怕是会去状告何老爷了。 想想爹发疯的模样,何书瑶在心底里偷偷地笑了。 又想起爹命人把妹妹从府中带走时的冷硬决绝,想起爹面对她的哭闹、争吵、以死相逼,也依旧铁石心肠的模样。 何书瑶眼中又浮出几丝水光。 到底还是起身告辞了。 离开前,看着手中那被林言溪重新点燃的灯笼,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后正要阖上门的林言溪。 他不语,也只是在门缝里定定地看着何书瑶,脸颊上还带着几分未消退的红。 何书瑶看着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便是自己亲自选定的,要与自己白首偕老的男子。 紧绷的嘴角还是扬上去了。 冬夜天幕漆黑,冷气浸润骨髓。 何书瑶拢紧了身上的狐裘,提着灯笼,踩着雪走出了院子。 院外,一个小丫鬟正扒着院墙往里张望,等候了许久了,手和脸颊都被冻得通红,紧皱的眉头看到从走廊的另一边走过来的何书瑶时才微微松开,忙迎上去接过何书瑶手中的灯笼,嘴里还不停地埋怨着:“我的大小姐啊!您可真是我的亲大小姐!今夜这事要是被老爷和夫人知道了,我可是会被吊到井里鞭打的,就是不知道我这小身板能不能受得住……” 何书瑶瞪了大嗓门的小丫鬟一眼,低声道:“桃红,你可住嘴吧,生怕我爹听不见,你非要拿自己的身子骨去试试府里头伺候人的家伙是不是?” 小丫鬟提着灯笼,手抖得停不下来,连带着灯笼也在院子里七摇八晃起来,她咽了口吐沫给自己壮壮胆子,回头问何书瑶:“大小姐,今夜怎么样,有好好感谢人家吗?” 何书瑶在她身后慢慢地走着,闻言抬眼给她一个眼刀:“当然啦,我的事,还用得上你操心?” 小丫鬟边走边答:“不敢不敢。” 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告诉何书瑶:“大小姐,那个叫小枝的丫头已经让夏嬷嬷给收拾料理过了,就是那丫头嘴巴紧得狠,没漏出跟二房一丝一毫的干系,自己一个人全扛了下来,二姨太太抱着小少爷躲起来了,听说还去老爷面前哭了好大一场,她倒是把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 何书瑶的脚步慢下来,轻轻地问:“后事也都打发好了?” 小丫鬟提着灯笼,利落答:“人赶在天黑之前抬出去的,她无父无母,由一个远方姑母带人来领回去,那些人收了银子,一点也不拖沓,十分会看眼色。” 何书瑶道:“那就好。” 二人零碎的脚步把脚下的积雪踩得沙沙作响,像沙子流动的声音,没有人再说话。 何书瑶想,有朝一日,她是不是也会变成娘那样,心绪平静到任何事情都激不起一丝涟漪来,或者,会变成二姨娘那样为爱痴狂、争宠吃醋、不择手段的女子呢? 男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爱又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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