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刘启的日子可没有那么好过。 先是年初入冬以来,匈奴新继任的军臣单于派遣六万骑分别侵入上郡与云中郡,杀掠甚多。身为皇帝的父亲,其恼恨程度不亚于八年前匈奴十四万骑侵入萧关那次。 可是愤怒又有什么用?能令匈奴退兵?能使北胡从此不来滋扰?能让边境从此歌舞升平?对匈奴这等崇尚强者与暴力的荒蛮部族而言,除了用同样的方法狠狠的抽回去,且要抽的见骨见血,他们反而才会收敛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什么仁德感化、招安怀柔,这在对方看来只是一种软弱与好欺,更会令他们得寸进尺!明知如此,明知如此,可是……可是当前的汉王朝却扛不住这样一场与匈奴的全面对战! 后勤补给方面,国家府库的钱粮米粟还不足以支撑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而在军事方面,对战马的蓄养、对军队的装备操练,光这两样,都是万分烧钱的玩意儿,更别说车粮漕运、运输调度,哪一桩都不容有失。即便这些条件都具备了,可是能统帅、指挥汉家军队驰往而胜之的将帅之人又在哪里?每每想到这些,都跟一团乱麻堵塞在心间,吞不下挖不出,梗的刘启心肺都疼了。 四年前,父亲将与匈奴和亲的协约作为了一项正式国策,并以诏书形式昭告全国。 “偕之大道,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与匈奴约做兄弟,两不攻伐,友好共处,诏书倒是写的美好,可事实上呢?钱帛送了,美女送了,汉使恭敬的将王朝的诚意送往匈奴王庭,遭遇的却是匈奴的轻蔑与奚落,而自家子民们的非议与不满亦不是一句“结兄弟之义”可以掩饰的。 何况,匈奴何曾将中原之民当做兄弟?又何曾与他族讲求过兄弟之义?大月氏那血淋淋的教训还不够?如今,与匈奴约为和亲方才四年,老上单于刚死,其子军臣单于新立,立马废弃了和亲约定,发动了对汉朝边境的侵扰杀掠,这种不守信义的豺狼不除,将永为汉朝的北境之患! 这次匈奴叩关,天子虽然在匈奴入境后,封拜了数位将军抗击御敌,可刘启清楚,父亲并不想真的打仗。他的部署只是令各位将军守备防御,而不是发兵深入,理由是担心燃起战火后百姓劳苦。可皇太子却认为,这种担心烦劳百姓的体恤只是一种小体恤,要做到真正一劳永逸的体恤,必须以战止战、以暴制暴——使匈奴从此不敢入我汉境,才是真正的使百姓安居,远离战火之苦! 与匈奴终有一战,只是时机未到而已。这是皇太子与父亲的分歧之处,不过他不会言辞激烈、态度强硬的与天子抗辩。于公,他是君,自己只是储君;于私,他是父亲,自己毕竟还是儿子。只是,这个想法一直深深的扎在刘启心间,不敢忘怀,而这份对社稷与子民的强烈责任感,也是为什么他会如此在意“刘宗盛主”兆梦的缘故。 终于,在经历了五个月的对峙,在夏四月的时候,匈奴的六万骑兵终于退出了关外。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天子命屯守在飞狐、句注、北地的三位将军退兵的虎符,都还未送达驻地,汉朝境内就又发生了一件令人棘手的事情——天下大旱! 今年春分以来,雨水就少的出奇,严重影响了农物的生长。而从治粟内史奏报看,去年亦不是丰年。百姓们手中的粮,紧巴巴的能捱到今年第一批早粟的成熟,可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旱,致使土地干涸,稼禾枯死,早粟的收成期盼化为了泡影。 更糟糕的是,“久旱必有蝗”。在大旱之后,太原郡、上党郡、河南郡都发生了大规模的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啃噬着本就稀疏的农作物,使今年的收成更是雪上加霜,一些严重的郡、县甚至很可能颗粒无收。在旱灾与蝗灾并行的情况下,百姓们的艰辛可想而知。 匈奴遁去,旱、蝗又起,这个国家让执掌天下的刘家皇帝和储君一刻都不得停歇。这边,天子还在与众卿拟定如何度过此次灾厄的策略,那边,太医署的医官已经在悄悄提醒太子请皇帝多加休息,保重身体。 太医令绝不会轻易说这种话,刘启心里一沉:“到底怎么回事?” “回殿下,臣不敢隐瞒。”太医官斟酌着词句:“自痈疽病愈以来,陛下的身体就不是很好。今年来微恙不断,太医署一直在用最好的药物在为陛下调理,倒是没出什么大的岔子。可臣检阅了这一个月的诊疗目录……陛下现在极易劳累疲困,咳深眠浅,这是精血气亏、阳元不足的症状,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刘启却没好脸色:“为今上调理身体、治愈病症是太医署的本分,否则奉常府养你们做什么?陛下精血气亏、阳元不足,那就用最好的补品、最好的药物调,跟孤这儿叨叨什么?还不快去!” 最后一句话皇太子差点就要踹人了,太医令喏喏而去。 “慢着!孤还没说完!”刘启喝住了他:“你们可将健康状况禀奏了县官本人?” 太医令赶忙回答:“臣早已向陛下一一禀明。” 如果阿翁早知道了,那就不是太医署的失职问题了,刘启脸色稍霁,沉声道:“陛下康健关乎社稷,你们必当尽心竭力。还有,不管有个什么……一定要即刻奏报孤和中宫知晓,明白吗?” “臣明白。”太医令忙不迭的应道。 刘启不是傻子。在这个时候,太医令会说这些话,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阿翁方才过半米寿之年,不能吧?从感情上说,他也不能接受。看来得找个时机劝劝县官才行。 旱、蝗灾害未去,皇太子心里倒又添了一桩心事。 中大夫晁错早已在太子宫内等候多时,他是受皇太子传召而来。 颍川晁生,说起来也是个人才。晁错出身平民,但自幼勤奋好学,成年后通晓百家典籍。也许是由于专司研习申不害和商鞅刑名学说的缘故,他的性格比较刻削刚硬,不爱说笑,面貌也比实际年龄看上去沧桑的多。成年后,恰逢朝廷征召贤能人士,晁错遂投身朝廷,并凭借个人才能担任了奉常掌故。 今上早年即位的时候,想找通晓《尚书》的贤人来辅助国政,结果朝廷中上上下下都没有研究《尚书》的人才,经过多方寻访,才在济南找到一位九十多岁的伏先生。但由于已是耄耋老人,伏先生无法奉召前往京师长安,于是天子下令由朝廷派人到伏生处学习,学成归来为本朝所用。而这个去往济南向伏生学习的人选,奉常推荐的正是晁错。 在学成归来后,晁错面见刘恒援引解说《尚书》释义,结果令天子十分满意,于是下诏令其担任太子舍人、门大夫、太子家令,倾力辅佐太子。在成为太子家臣后,晁错很是尽心,以其出色的辩才和出众的见识为太子化解了不少难题,有太子家“智囊”之称。 虽然身边的亲随要么怕他,要么不喜欢他,可这并不妨碍刘启对他的赏识。因此,每当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刘启都会听听他的意见。 “臣参加殿下。”刘启甫一回宫,晁家令即刻参上。 刘启点点头:“孤要你过来,是有事情想听听你的看法。” “殿下可是要问今日朝议的策应?” 晁错言简意赅。 “不愧是我家的智囊啊,知道孤心里想的什么。”刘启赞许道:“如今天下旱、蝗四起,百姓流离,我汉朝子民遭遇如此灾祸,令孤十分忧心。今日朝议你也听见了,县官要求众人尽快拿出应对之策,午后宣室殿还要再议。孤方才听取了诸大夫、博士的谏议,想听听你的想法。” “殿下请说。” “廷议提出了四条应对。一、进一步放开山泽湖泊禁令,使百姓能入其间放牧渔猎;二、减少宫中服侍、车架、狗马,节省下来的用度用以赈济灾民;三、裁减官吏人数,省却朝廷经用,打开各地官粮仓庾赈济灾民;四、允许民间用粟米买卖爵位。你以为如何?” 晁错不急不缓对道:“这几条都可行。只是……天子损了穿用,官员减了俸禄,郡、县开仓庾赈济,连民众都互相买卖爵位以自救——臣倒想问一句,那各个诸侯王是不是也该为这场旱、蝗灾做点什么?” 刘启侧首:“你的意思是?” 太子家令继续道:“这场旱、蝗灾害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如果到秋后还无缓解,到八月时,各地侯、王又要到长安饮酎,届时接待这些封王的花销用度可不是笔小数目。况且,诸侯王们各自享配封邑已久,所占封地占据了半壁国土,又不向朝廷纳税。如今天下有难,为何就不能损损他们那杯羹呢?” 一席话提醒了刘启,皇太子若有所思:“让孤再想想。” 晁错赶紧趁热打铁:“殿下,昔日淮南厉王①骄横,入朝,不以君臣礼见天子,因私怨杀辟阳侯,陛下心慈,不忍削夺封地来惩治他,欲以‘宽仁’化之,可刘长是如何回报的?回去后不仅不用汉朝的律法,还自作法令,出入警跸②,下令称制③,行止拟同天子,甚至还勾连闽越、匈奴,欲行谋逆之事。还有吴王刘濞,心存反心已久,陛下不予追究,反而赐予几杖令其不用朝见,可这些凶悍之徒不会因为朝廷的怀柔就断绝心中的妄念。刘濞很可能就是下一个刘长!” 刘启睨了他一眼:“幸亏说这话是在孤的宫中。晁家令,你说刘濞会反,可袁盎却认为刘濞不会反。你说,信你好还是信他的好?”太子话说的戏谑,问题却一点不戏谑。 又是袁盎!晁错皱起了眉,心里老大不痛快。他跟袁盎互相看不顺眼,是公开的不对付。晁错在的地方,袁盎一定会离开;而袁盎在的场合,晁错也一定会走开,两人积怨深到就没有说过话。 “殿下,袁盎的话万万信不得。他现在是吴国国相,为刘濞做事。臣听说,他私下里收受了吴王不少财物,当然会为刘濞遮掩开脱。这种心口不一的人,他的话能信吗?” 晁错说这话的时候,额间的沟壑使得那张两孔更是显得严峻无比。 见晁错面红耳赤的样子,刘启笑道: “晁家令勿急。孤如果信袁盎,就不会把他的话说给你听了。只是提醒你要小心,削夺诸侯王封地的这些话在外不要再说,朝中不少人并不喜欢你的这项谏议。” 虽然刘启说的含蓄,但晁错知道太子说的“不少人”是指外戚窦婴以及吴相袁盎这些人,说起他们,太子家令肚里就窜起一股无明业火:“臣心中虑的是国家,想的是社稷,忠的是人主!不像他们,心里只想着自己,只看到眼前。诸侯国一旦强大起来,尾大不掉,到头来不听朝廷号令,不受朝廷节制,对陛下和太子百害无一利,对江山社稷贻害无穷。窦婴、袁盎这些小人,生怕开罪那些侯王触动自己利益,所以才百般阻挠!殿下,‘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④,对这些只想得过且过、保存己身利益的家伙,千万慎察!” 刘启知道,他是在用《左氏春秋》中郑国子产的话警醒自己,了然一笑;“晁家令放心,孤用你,自然信你。只是削地一事,干系重大,阿翁也一直没有下决心,我们也急不得。”说到这里,太子也有些无奈。 晁错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殿下,臣是担心县官迟迟不下决断,让那些封王得空做大后,再想削就更难了!” “孤明白你的忧心。可县官对淮南厉王的死,到现在都很介怀,加上朝中公卿大臣的一片反对,因此对削藩一事总是搁而不议,欲速则不达啊。”刘启也觉得此事甚为棘手:“好了好了,这可不是一日两日可以议定的,当前,先把应对旱、蝗灾害的对策呈上才是。午膳可用过了?” 皇太子最后一句话一下冲淡了之前凝重的氛围。听闻这句,晁错方才觉得腹中饥饿起来:“这……臣奉殿下传召便在此等候了,还不曾用过。” 刘启哈哈一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那还说什么说?走走走,跟孤用膳去。午后还要去宣室殿议事,没吃饱怎么吵架!” 太子宫的一众人,平时看见晁错这个太子家令,眼皮都不敢上抬看一看。眼瞅着这个不苟言笑、待人严厉的晁错被皇太子轻易的驾着去了,都吐出了一口气。另有胆大的还嘟囔了声,殿下可真是人才! 宣室殿的廷议最终在刘启呈报的几条中又加上了一条——取消今年秋八月各地王侯入京纳贡的惯例。虽然离晁错本意相去甚远,但乃天子旨意,一切就都这么定了。诏书制发后,刘启才松了一口气。 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这话真是一点没错,稍有马虎这盘小鲜便不好吃了。廷议结束后,皇太子未曾歇息,又特地赶去父亲身边劝说他保重身体,刘恒倒是没有表示反对,说自己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并授命将国政移交给太子处理。 经过上次的事,刘启可不希望父亲错以为他想揽权,于是道只想做好人子本分,为父亲分忧,还没有揽接大政的能力云云。刘恒笑笑,仍然令他总领大政。几番推却后,确定父亲不是试探,刘启这才应了。 “朕这片江山总归是要交到你手上的,只是迟早而已。”不知这话是说给儿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天子说这句话时,眼神颇有些苍凉之意,仿佛看遍了世间的沧桑一般。看到父亲的这个眼神,刘启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会的,那一定是错觉!他在心中宽慰自己。然而当回到自己的宫苑后,刘启的情绪却莫名的低落下来。白日公卿环绕的繁碌景象过去后,现在,又只剩他一人了。 见皇太子郁郁寡欢的样子,今日当值的太子舍人石甲动起了小心思。 “殿下今晚可需召幸?” 摇摇头,他现在没有那个兴致。石甲却说:“臣窃以为,殿下太焦灼于国政大计,有如绷紧的弓弦,要当心过犹不及。不一定非要召幸什么人,去后宫走走,看看那些脂粉美人,找个懂事贴心的说说话,总能纾解下情绪。忘殿下爱惜身体,有张亦有弛。” “找个懂事贴心的说说话啊……。”刘启喃喃自语道,无声的笑了下:“旱、蝗灾害未去,孤实在没有那个心思,过段日子吧。是啊,孤也该去看看她们了!” 注①:淮南厉王,指在前文第三章提到的因谋逆流放到蜀郡严道县的淮南王刘长,死后谥为“厉”,因此称淮南厉王。 注②:警跸,帝王出入时,所经道路要有卫士警戒,并提前清道止行,出为警,入为跸,谓之"警跸"。 注③:称制,天子的命令专称为"制"。淮南王刘长警跸称制,把自己提升到跟皇帝一个待遇……不需多解释了吧。 注④: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出自《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意为“君子懂得那些重大而长远的事情,小人却只知道细小的、眼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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