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阿翁召孩儿来有何事?”不想继续纠缠父母之事,刘启识趣的转了方向。 听到这里,刚才还有些慵懒的天子精神明显一振。 “听太子太傅说我儿近日在习《管子》?” 刘启据实答道:“诺!不过是从半月前才开始的,孩儿目前也只习了《法法》《修身》《小匡》诸篇而已。” “有何体会?” “治礼教民不及孔丘,冷峻深刻不及韩非,诡诈变通不及鬼谷。”刘启微微蹙眉。 刘恒失笑:“你才习了几篇就敢这样大肆非议先人圣贤?” “孩儿虽然还未学完,但难道不可‘见微知著,一叶知秋’?” “那我儿为何不想‘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仅凭你管窥一斑难道就有底气踩在先贤头上?”刘恒笑着反问。 刘启刚想开口申辩,身为父亲的刘恒,目光转而深沉,缓缓道:“启儿,你让为父想起了幼时学书时代。记得有一次太傅教授了《八奸》,那时我还认为法术之学太过决绝尖刻,于是连韩非也不甚喜欢。随着年岁成长,特别在经历了一些人事后,回头再读此篇,方才领悟确是至理箴言!你如今只习了《管子》八十六篇中的三篇,缘何就能下此结论?管仲能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其人其说定有精妙之处!” 太子垂首,口内答:“谢阿翁教诲!孩儿轻率了。”心里却在嘀咕:八奸?同床,在旁、父兄、养殃、民萌、流行、威强、四方?父亲是经历了哪些才有这么些感慨?想着便转了语气:“可是阿翁,刚才你是问孩儿‘习书体会’,孩儿也只是如实回答了对‘已习的几篇的体会’,日后学的深入了……看法未必不会有改变呐!” “诡辩!”刘恒笑骂:“我①看你哪学的是管子?分明是公孙龙子!” 刘启嘿嘿一笑:“阿翁千万别往名家辨士头上抹黑,孩儿哪敢攀附名家头衔?——学的,只是地痞无赖的招数罢了!” 刘恒指着他,父子俩相视大笑起来。 “不过,启儿!”笑过,刘恒提醒儿子道:“你是我大汉的储君,也就是未来的天子!作为将来执掌社稷的人,切记——不要在只看到诸事诸物的一鳞半爪时匆忙作出决断!要能洞悉‘彼之短’,也不能忽视‘彼之长’。为人君者,不仅要擅加甄别‘尺’‘寸’长短,还要能为我所用!” 刘启严正的应了声“诺”。 将侍奉内殿的侍从遣出去后,刘恒把一直握在手中的竹简递给了他:“来看看这个。” 刘启展开一看,不由一愣,惊愕的抬头看向父亲,刘恒冲他微一点头,皇太子重又埋首看了下去。一时间,殿内只闻蕇帘上玉片相扣的轻吟声。 阅完,刘启略微沉吟,“阿翁……还是决定了吗?这可是关系国之根本的大事呐!” 刘恒点头:“所以,要下朝议令公卿议论。但在这之前,我想听听太子的看法!” 刘启心内飞快的盘桓着这条政令的利弊,并寻找着措辞。顷刻,他开口道:“农,乃国家之本!昔日管子就将国民划为士、农、工、商四等,阿翁也在即位的第二年颁布过开籍田的诏书并到田间躬亲耕作。这条‘废天下农田租税’的政令一出,自然于四民中的农民最有裨益,而我汉朝子民又是以务农为最多——如此一来,一来可使绝大多数国民受益。多数人受益,便可获得多数民心,天下的根基则更为稳定;二来想必可鼓励不少非农人也去从事田地耕作,既能帮助国家进一步恢复元气、自给自足,亦能把人口固定在一个地域,便于县官②管理;三来……。” 他顿了顿:“且不论秦朝和秦之前历代诸侯卿士、富商豪民对田地的争夺导致的朝纲崩坏,只说我汉家统一立号以来,废除了秦时对关梁、山泽的禁令,使天下无物不可交易。几十年下来,贾民已遍布天下。有些累资巨万的豪商富贾,连地方官吏也对他们礼让三分!这些大贾发达后多喜囤田买地,一旦再跟亡命豪侠或者前朝遗民勾结,有钱有粮有力后,自成一股地方势力,于我汉家江山大大不利!而且,贾民虽然是四民之末,但一些富贾手握着盐铁等天下命脉,迟早会是隐患!废除农田租税,抬高农人地位,是正天下之本,也可让有些不可一世的贾人认清自己的身份。”然后停下征询般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刘恒颔首:“是有那么些意思,太子想到了不少嘛!我从即位伊始就一直致力于还本于农这件事!可如今从事农耕的‘本’却与从事交易的‘末’要担负同等税赋,不足以凸显‘本’的地位!如果人们都去从商从贾,抛弃田地,岂非本末倒置?!说完了?” 刘启笑了笑,将竹简卷好:“阿翁曾教导孩儿,凡事都有利有弊。单就此桩而言,孩儿所虑有三:一是政令。京畿地区在天子脚下,可能不敢太造次,可远离长安、远离关中的郡县守吏以及各王国、诸侯,恐怕要提防他们采取欺上瞒下的手段闭塞政令通行;二是赋税。从高皇帝起就一直在减免农田租税,从十五税一到三十税一,如今阿翁则是要全部废除农田租税,这意味着将会完全切断县官在农田租税上的税源,不是笔小数目!以后这笔税目是废止还是另想出路?三是商贾。此条政令对于那些大贾而言并不伤筋动骨,倒是可能愈加敦促他们通过‘貲选’进入仕途来改变身份地位,可最底层的小民没有足够的貲财走貲选的路子,在地位上还更会遭受打压! 刘恒闭目微微点了点头:“再好的政令也会有人损益,再恶的政令也会有人得利。至于政令实际执行后会出现的千奇百怪的状况,远非现在能够意料!”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孩儿以为,即便是再好的政令,也只能做到让大多数人受益,没有完满,也不可能完满!”刘启慢慢的说:“只是,还需要更周全的详议。” “无妨,此事本就要下公卿廷议。从高祖时代起,但凡围绕农、商的廷议就一直分歧不断。几十年的争论都过来了,还怕三两日的激辩?!”刘恒拿过儿子递上的竹简,补充道:“廷议的时候,你不得缺席!” 皇太子坦然:“诺。”转了转眼珠,又道:“阿翁,孩儿有一事不解!” “讲!” “记得阿翁初即位时,孩儿如今的家令、当时的门大夫晁错曾经上疏,专议贵粟之说,直言尊农之策!阿翁虽然赞许,却未予颁行!为何在十多年后的今日却决心要彻底推行这条‘尊农抑商’的政策了呢?” 刘恒默然良久,低声问他:“我儿可还记得贾谊?” 贾谊?!去年亡故的幼弟梁王刘揖的太傅?!刘启不知道父亲怎么突然想到了他,点头应道:“记得,听太傅说过,贾谊是廷尉吴公向县官推荐的,此人通晓诸子百家之书。当初阿翁每次下诏令博士们议论时,诸位老先生均言不能对,唯有贾生能够应对自如!阿翁赞其才识,一年就超迁其为太中大夫,后来……。”话到这里有些迟疑。 “后来被我贬去长沙作了长沙王吴产的太傅!”刘恒接了他的话。 刘启一笑,继续说:“六年前,阿翁把他从长沙国征召来长安,又令他做了梁国太傅,辅佐少弟刘揖……。”抬眼看了看父亲,赶忙把话转了个弯:“孩儿读过他的《治安策》、《过秦论》、《论积贮疏》等篇,某些理念与晁家令倒是颇为投机!” 听到已经亡故的小儿子的名字,刘恒心内一黯,开口幽幽的说:“今日收到梁国上疏,说故梁怀王太傅贾谊……已经在不久前卒了。” 刘启瞪大了眼睛,怎么会?算来贾谊今年也不过三十余岁而已吧?! “贾谊是个人才!”刘恒的声音有些沉重:“我当初不仅赏识他,还想委以重任!可是……。” 刘恒没有说下去,即便他不说,刘启也明白。贾谊确是难得的人才,然而资历太浅,过于年轻急进、又没有深厚的世家背景,他提出的令诸侯就国的建议也开罪了不少宗族和重臣!适时绛侯周勃、颍陰侯灌婴、东阳侯张相如、御史大夫冯敬等人就联合起来,不断在父亲面前言说他的短处。这些排挤贾谊的人,不是跟随高皇帝征战天下的老臣,就是朝中现任的卿相高官,纵使天子再器重贾谊,也无法做到为一臣而舍众臣!帝王之术,看似不近人情,却,又是最近人情的! “‘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我至今都还记得,这是贾生上疏里的原话!”刘恒叹息:“儿啊,也许一天,你也终会遇到‘知其对却不能言是’的情况!那时,你,也需要慎重的抉择!” 刘启倾听着父亲的教诲,他现在虽贵为皇太子,但许多国政尚没有真正落到他的肩上,还不能十分体味:“阿翁,虽然晚了些年,但朝廷的政令却是在往贾生所提的方向靠拢。若他地下有知,想必也是欣慰的!” 刘恒轻轻点了下头。 “阿翁,孩儿还有一事上奏。”刘启不忍父亲这样自责,轻声转了话题。 “哦,什么事?!” “阿翁让廷尉转呈给孩儿的淳于缇萦的上书,孩儿已经阅完!不知阿翁准备如何定夺此事?!” 原来是这事!刘恒一笑:“淳于意有罪,依律当处以肉刑。不过其幼女淳于缇萦上书愿意没入官婢,替父恕罪,称得上是个孝女!我大汉本以孝治天下,不可不察!况且这个小女子的上书陈情亦有道理,黥面、劓鼻、刖足——这些刑罚对犯律之人行倒是行了,但他们墨刺的面目再也恢复不了原样,割掉的鼻子、砍掉的双足也长不回来了——人们议论时会说,是天子的失德啊!”话尾变成了叹息。 刘启有些不以为然:“阿翁,孩儿已调阅过这个淳于意的卷宗。他乃临淄人,是齐地的太仓长。少时喜爱巫医方术,后来拜同郡元里人阳庆为师。由于阳庆无子,由是将私家秘术尽传授于了他!淳于意习得高妙医术后,本应为病家诊疗,可他却喜欢行走于王国诸侯封地间,不以家为家,有时还不愿为患者治病,因此怨恨他的人很多。淳于意这次下狱是因为医治失当闹出的祸端,他自己犯了过失,廷尉署依照大汉刑律定的罪,与阿翁的德性何干?!” 刘恒眯眼:“启儿,有些道理心里明白就好!你这么想,可天下人不会这么想。撇开此案而言,肉刑也确易招致积怨,防民之口胜于防川呐!” 年轻气盛的皇太子一声哼笑:“若真是民心民口,倒还罢了!就怕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躲在暗处浑水摸鱼!” 刘恒沉声安抚儿子:“从夏禹成汤到汉家一统,哪朝哪代没有各种势力相互争斗、彼此掣肘?你还年轻,以后会遇到更多更难的状况!”语气一顿,曲指一点:“既然知道有人会寻衅,那就别给他们能做文章的机会!” 刘启认真听着父亲训诫,正色道:“孩儿明白!” “哦?”刘恒笑呵呵的反问他:“既然明白了——太子认为,该如何处置淳于意一案? 刚受了训诫的刘启不打算给父亲再度为难自己的机会:“阿翁,孩儿以为,县官可以借淳于缇萦替父上书此事重新量定肉刑,以彰显天子的仁慈恩赐尚能泽及犯事之人,那对于遵律守法的普通民众岂不更是爱惜?如此,难道还怕压不下那些难听的杂声?!”话锋急转:“不过孩儿也认为,淳于意的肉刑可除,但罪不可免,依旧应当比照刑律处以他罚!” 刘恒眼神深沉的看了儿子一眼:“肉刑可免,罚不可免,这是自然!大汉律不是一纸空文!”边说边展开了另一卷简册,似有似无的念叨:“看淳于缇萦的上书陈述……其父淳于意倒是个廉洁正直的人!” “廉洁正直?!”刘启抬眼望着父亲,索性挑开了说:“阿翁,孩儿问询过以往在齐地供职的官吏。淳于意不是不愿为病家治病,而是专为达官权贵诊治,一般平民别说负担不起他的诊金,连请都是请不动的!” “哦?”刘恒笑道:“何以为据?” 刘启回道:“阿翁可以下诏询问淳于意以往给人诊治的时候,病理判断应验过多少、救治的都是些什么人不就一目了然了么!” 刘恒敲着床榻大笑起来:“我听说智者看人是看人人前,也看背后!可是你啊,你是背后看人!”听父亲不知是假骂还是真赞的说话,刘启嘿嘿一笑,俯身辞道:“孩儿不敢。” 刘恒抬手制止了儿子的举动,慈爱的看着他:“去吧,淳于意一案就由你去处理!还有方才所议的天下农田租税一事,你先做做这方面准备,呈封详细的策简上来!之后下公卿议、拟订诏书你都得参加!切记,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领受父亲旨意后,皇太子匆匆拜别了渐台殿。望着儿子步出内室的身影,刘恒的嘴边浮现出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意。治理国家,光有“仁”是不够的!可汉家如今还在生息恢复中,形势决定了我必须是那个“施仁”的人,但是,下一位继任的帝王,在“仁”之上更要有“谋”才行,甚至是——诈谋!启儿,你确是我大汉最好的国储副君! “天保定尔,亦孔之故。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③渐台殿中,传来天子刘恒轻轻的哼唱声。 *********************************************************** 在侧殿等候的孙舍人,翘首望见皇太子步出殿门,远远的便迎了过去。 “回宫!”一改在父亲面前的规矩形象,刘启停也不停的嚷出了这么句话。 “……太子,方才离开椒房殿时,中宫曾嘱咐过让太子晌午去那边用膳。”孙元硬着头皮提醒他。 刘启停下了脚步,扫了他一眼,下巴一扬:“去,叫黄章过来!” 不明所以的中常侍得到传令后一溜小跑的来到皇太子跟前,还没来得及施礼,刘启抚着剑珌慢悠悠的先开了口:“中常侍啊,要是中宫长御过来问起孤——就说孤午膳在阿翁这里用过了!” 一听这话,黄章心里叫苦不迭。原来太子是想逃中宫的膳约!可这么一来叫我们这些侍臣怎么面对皇后的不悦?用顿膳而已的事,弄的跟躲瘟疫似的,至于吗! “太子,这……。” “就这么说,记住了!”刘启不容置疑的转身离去,孙元同情的冲苦着脸的天子近侍一揖,口内说着“有劳了!”,转身追上了太子的脚步。 刘启的心情一好,脚步便愈加轻快:“石甲、周仁他们现在何处?” “回太子,他们二人都在司马门外奉车马等候。 “嗯!”刘启不再说话,一主一仆顺着未央宫的宫阶、殿宇肃然前行。 “孤让你和石甲去办的那件事怎么样了?”皇太子突然开口轻声问他。 那件事?孙元脑瓜一滞,顿时领悟过来,讪笑着小声回答:“呃,回太子……长安方圆好几百里,编民少说也有十万户,要找一个连姓甚名谁也不知道的女子……实在有些难度!” “托辞!”刘启横了他一眼:“你们是照孤的意思去问的吗?快两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孤的属下技拙到连这点事也办不好?” 孙元头上直滴汗:“太子恕罪!太子你也知道,陛下不喜皇室贵族子弟大张旗鼓的去搜寻美色,这不去年才放归了一批孝惠皇帝时期的后宫美人和宫人么!属下们实在不敢动作太大的去问询那天的那位女子,只能私底下悄悄的进行……” 刘启面色阴沉:“阿翁那边孤自会去说。再说,孤只是想知道那是哪家的女公子,说过其他什么了吗!废话了半天,就是没有结果是吧?” 太子虽然没有明确说什么,但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这句话孙元不敢说出来,忙不迭回话: “回太子,依元之见,不如……将此事假手他人!” “哦?”刘启示意他继续:“你有什么主意?” “其他事还需斟酌下,若是找个人什么的……非人脉广博的豪侠不可!”孙元小心关切着他的神色。 “豪侠……。”刘启微一皱眉,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心思转了两个来回后,刘启颔首:“也好,但得找个妥帖人……你可有合适人选?” “元窃以为有一人当得!” “谁?!” “关中大侠季心。” 注①:自秦始皇后,“朕”字成为皇帝专称,但皇帝并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自称“朕”,称“朕”需分场合。从《史记》《汉书》看来,下发诏书、朝堂朝议等正式场合,这个自称经常出现,但在个人生活中,皇帝用得多是“我”“吾”这些直接的第一人称。因此,本文这里,由于刘恒是在生活中与亲近的儿子谈话,所以自称不用朕。 题外话,汉时皇太后、太皇太后称制后也可以自称“朕”,示例见《汉书元后传》诏书。 注②:县官,《史记》里多次出现这个词,如“而胡降者皆衣食县官”“县官往往即多铜山而铸钱”,即朝廷,有时也指代皇帝。 注③:“天保定尔,亦孔之故。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出自《诗经•小雅•天保》的第一章,翻译成现代白话大意是“愿上天保佑你啊,让你的疆土博大且巩固。让你有厚福啊,什么都齐全丰富。让你有多多的益处,有更多的福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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