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豫又在蒲团上静坐了一会儿，抬起两指按在眉心。 过了片刻，耳边响起了沐景慵懒的声音：“大人。” “如何？” “属下业已至苍梧丘，不日即将前去拜会九嶷尊者将神印交与其行开山之用。” 林豫垂手搭在膝上，道：“嗯。” 沐景那边顿了顿，道：“你那边如何？神力怎样？还是不受控制吗？” 林豫抬起手看了一眼，道：“还好，你给的丹药起码压下去了一两分。” “那是，这些可是我这几百年的存货。”沐景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当初我可是花了好大代价才从……” 言近于此，恍然之间又静默了下来。 林豫蹙眉，扯开了另一个话题：“梓术这边似乎有些线索。已经消亡的郁金神和树神公孙毅还有前任土地南星之间颇有些渊源。” 对面的语气突然变得戏谑起来：“公孙毅？你说那个一脸凶相的老头子？” “……” 对面又道：“其实公孙毅这家伙也不坏，当年天界还曾考虑过任他当这方土地。结果倒好，比试下来南星还略胜一筹。” 林豫突然察觉到了一些诡异：“嗯？公孙毅也曾参与过这方土地之位的争夺？” “对啊，不过那场比试输了之后他也没干什么，就安安心心当他的树神去了。不过那位郁金神嘛，确实是可惜了。当年我也曾一睹其芳容，甚佳。” “梓术这边有什么妖鬼之属吗？” “难不成公孙毅说没有？” 林豫愈发好奇，道：“什么？这里难道有什么秘密？” 对面突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大人你可千万别看公孙毅一脸谁都别来招惹老子的样子，多得是漂亮的姑娘扑上去。” “……姑娘？” “对啊，女鬼也算姑娘啊。” “……沐景，你，闭嘴。” 沐景妥协道：“好好好，我也不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不过公孙毅对一个凡人动情这件事不假。” “哦？说来听听？”林豫也起了好奇心，毕竟公孙毅这般刚毅的男子，也不知道会倾心于哪位姑娘。 当年公孙毅自败落之后也无甚恼意，他生于梓术，也无鸿鹄之志，便也安心呆在了梓术。 那时的梓术镇还没有改名，叫梓蒁。 于神仙而言，千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闲不住的日子里，公孙毅也会像别的神仙那样化为人形体验一把凡人的乐趣。 公孙毅天生神力，化为人形后这一特点也给其带来无限好处。 每到农忙插秧的时候，他总是最快，把别人家远远甩在之后。为此，不少人请他帮忙。他也从不推拒，满口应下。 这样一来二去，村里人也都当其是自家人，心疼他一个大男人这把年纪还独居，经常去他家里送点吃食。公孙毅从不收村民的礼物，就算执意送来了，也都悉数退了回去。 东西不收没关系，还有不少村里的热情大娘抢着要给他做媒。今天一个西村的王姑娘，貌美又贤惠。明儿个又是南村的郑姑娘，心灵又手巧。搞得公孙毅每次都是涨红了一张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好推拒，只能对着各位踏破了门槛前来做媒的大娘们憨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日子长了，大家也只觉得他憨厚老实，就像个榆木头，只会干活。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做事却是一把好手。 说来也巧，就在公孙毅第十八次化形在凡间生活的第十八年。那个姑娘出现了。 没有人知道那个姑娘的容貌，只是听闻是个极为平庸之姿。为人所知的，便是贤惠手巧，厨艺绝佳。 或许是她绝佳的厨艺俘获了公孙毅这棵老铁树的味蕾，他们在一起结为了夫妇。 那是一场很盛大的婚礼，公孙毅倾其所有让她成了最美的新娘。 不过令人惋惜的是，与公孙毅结为夫妇不到一年，那女子便因病故去。 那夜，梓蒁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久久不能平息。 后来，村民们发现平日里憨厚老实的阿毅离开了。他们都说阿毅是受不了丧妻之痛才离开了此地。另寻了一处以疗心伤。 其实公孙毅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他永远守在梓蒁，守在他们相逢的地方，只是永远，再不入凡尘。 …… “喂喂喂！！！”林豫歪着头，一手抱着腿坐在蒲团上，被这声吼吓得身子一歪。 “听呆了？” 林豫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晃了晃脑袋，道：“没什么别的就先不说了，我再去找找公孙毅问点事。” 对面沉默了半天，也不知道又跑去干什么去了，林豫皱了皱眉，便单方面断了神识。 整理了一下线索，林豫心里也大概有了点底。 正要起身，庙门又从外面被打了开。 公孙毅手里提着一桶水，从外面走了进来。 林豫皱眉，也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 公孙毅沉着一张脸，径直走到了神像前面。 他蹲下身拧了毛巾，开始仔仔细细擦拭着已经破得不能再破的供桌。 林豫起身，站在一旁看了半晌，才道：“你爱慕郁金？” 公孙毅没有什么反应，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已经布满灰尘的博山炉的孔隙，非常专注，道：“小仙只是对郁金姑娘怀有敬意。” 林豫轻轻哼了一声：“我瞧着倒不是这样。郁金跟那个姑娘之间有什么关系？” 公孙毅也不转身，道：“不知神君说的可是哪位姑娘？” “那位你在凡间所结的妻子。” 公孙毅把博山炉端端正正摆在供桌中央，道：“她不过区区一介凡人，早已过世百余年，亦不知已入了几次轮回。与神仙又有什么关系？” 林豫背靠着大殿之内的一根柱子，双手抱臂，朝神像看了一眼，道：“这尊石像是你雕刻的吧。手艺不错。” 陈述的语气，没有一丝疑问。 公孙毅转身，微微欠身，道：“不过数百年前一名石匠所刻。” “你不就是石匠么？”林豫反问道，看向公孙毅。昏暗之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他眸中却似乎有光亮在闪动。 沉寂了片刻，一声叹气，公孙毅道：“没错。正是小仙所刻。” “那你引我来此处是有何意？想让我为郁金报仇雪恨？南星早已被流放六界之外的混沌域，眼下估摸着早灰飞烟灭了。” 公孙毅起身，看着林豫，眼里满是真诚：“小仙不过是为了让神君能够给郁金一个神位。这里是最后一座郁金庙，一个月之后就要拆除了。” “我会禀明天君，留住郁金。”林豫抬眼看着神像慈悲柔和的面容，道，“这尊神像之后怎么办？” “他们要把这尊神像赠送给县文化局。但小仙也不知道最后会去到哪里。”公孙毅手上还捏着毛巾，原本的一片雪白也变得脏污不堪。因为过度用力，双手上的青筋有些暴起。 “小仙只希望郁金能够永远留在这里。毕竟，这里是她的家。” ...... 回到庆阳中学的时候已是傍晚，按照学校里的时间，已经开始上读报课。 林豫径直去找了纳川，把锦囊交由他查看。 纳川抬手接过，两根苍白的手指夹起一块碎片，道：“不过是普通的玻璃碎片而已。大人多虑了。” 林豫有些奇怪：“既然是普通的碎片，那为什么那些人蒙上塑料薄膜的时候都不把碎片清理出来？那神像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就连最高的头顶也没有，怎么可能单单在手上会有这样的玻璃渣子？” 纳川摇头，道：“这点着实有些奇怪。不过说不定是那树神搞的鬼，大人是否询问过他？” 林豫摇了摇头：“他很看重郁金，应当不会让别的不祥之物沾染上去。” 纳川轻轻笑道：“大人也说了，应当。” 林豫深吸了一口气，将锦囊收回包中，道：“是我疏忽了。我去找那户人家的女儿问些话。” 纳川温声道：“是。”便渐渐隐去了身形。 林豫坐在操场旁边的看台上，双腿轻轻晃动着。抬头看着天。 因为空气污染，庆阳的夜空几乎看不到星星，不过三两颗挂在夜空中，一轮圆月在中央，光辉微茫。 她很少这么闲下来看着夜空。 天界的夜空很漂亮，一颗颗星辰就环绕在身旁，星光照耀着，就像流火飞萤。 只可惜，他从来也没有陪她看过一次。她幻想过很多次，走在他的身后，听他讲人间的故事，两个人一起走过天界的每一处。 幻灵境最美，她常常拉着沐景躺在幻灵泉边的大石头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因为也只有沐景能闲得下来跟她到处逛。 此事之后回到天界，她一定要好好再去幻灵境看一次。 尖锐的铃声响起，课间。 不一会儿，操场上便出现了不少身影。 大多是牵着手的情侣，也有很多是下来跑步放松头脑。 其中有不少是林豫那班的人。 林豫戴着棒球帽，昏黄的灯光打在脸上，略微圆润的面颊显得十分瘦削，甚至还有了一点萧索孤傲的气质。路过的人也只会觉得她是回校的学姐。 半晌，两个身影朝这边鬼鬼祟祟走了过来。虽然有了夜色的掩映，但两人的动作还是非常偷偷摸摸，不难想象来这边是干什么的。 林豫也没什么打扰了别人好事的愧疚心，跳下看台，径自走了过去。 沈琦被一个略为高大的男生搂在怀里，显得格外娇小。 林豫拦在二人面前，道：“沈琦，我找你有点事。” 沈琦一时没认出来，愣了半晌，下意识朝那男生怀里缩了缩。 男生也把沈琦护在身后，道：“你谁啊？” “我是谁你不用管，只是想找你的小学妹问点一些比较重要的话而已。我又不会对她做什么。” 一听到这种话，男生更是不愿意，挺起了胸膛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小女友，道：“你少打我女朋友的主意。要想问她话，还得问我同不同意。” 听到这种幼稚愚蠢的话林豫连一个表情都不想摆出来，歪着头看着躲在男生背后露出半个头的沈琦，摘下了自己的棒球帽，对着她道：“我只是想问问你家保姆的事。方便吗？” 这下沈琦似乎是认出了林豫，看了看身前的少年，又看了看林豫。终于是松开了紧紧抓着男生衣袖的手，附在他耳畔说了些什么话，那男生才一脸不太情愿的样子看了一眼林豫，转身往回走了。 林豫看那男生走远了，才戴上棒球帽，道：“孟忻没找你麻烦？” 沈琦估计是觉得眼前的人脑子有点毛病，也不想跟她说那些个不太令人愉快的事，口气也十分不友善：“你不是要问保姆的事？说吧。” “那个比较年轻的保姆为什么要呆在你家？” “我怎么知道？”沈琦撇了撇嘴，没好气道，“反正我家找保姆，她来我家干活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林豫笑道，“不过那保姆是不是在你家出过事？” 这下子沈琦的表情立马就变了。四下环顾了一番，才看着林豫道：“你干嘛要问这事？” “你就说有没有吧？” 沈琦看了一下表，又摸了摸自己披散下来的头发，道：“有。” “是什么？” 咄咄逼人的口气让沈琦不由得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道：“你不知道？那我干嘛要告诉你？” “庆阳大酒店前些天死了个人，你应该还记得吧？” 沈琦闻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也是青一阵白一阵，不过橘黄色的灯光下也看不太出来：“你......” “所以咯，说说那保姆发生了什么？” 沈琦垂下眼眸，不说话。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蹭着地面。 反正林豫也不着急，她就慢慢陪着她耗。 半晌，沈琦才道：“她就是流产了。不关我家的事。” 林豫闻言皱起了眉头，道：“她是否曾对你父亲表现出好感？” 这下子沈琦不假思索立马就摇了头：“怎么可能！我爸很爱我妈的！” 林豫抱着手臂在沈琦的脸上看了又看，才道：“嗯，多谢。你快回去上课吧。你表哥的事，节哀。” 沈琦嘴角扯了扯，道：“没什么。” 林豫又道：“我叫林豫。高二一班。” 沈琦“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沈琦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中，林豫叹了一口气。 看沈琦的回答她大概明白了一些事情。 临近上课，操场上的人也越来越少，都赶回了教学楼上自习。 林豫又抬头看了看夜空，转过身准备回春晓，可是下一秒，她的视线却再也没有办法移开。 方才她坐的那个地方，有个人。 黑边的校服，在昏暗夜色之中的空旷操场上显得略微单薄的背影，正抬头看着方才她所仰望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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