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移,暮蔼夕阳,自窗间投入一片散细的光影,云瑾就坐在这片细碎光影中,缝着手中的针线。 暮色更加浓重,眼前也已渐渐看的不太清楚。 诩俨点亮了烛火,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看着,目中带着笑意。 他越来越发现,每次一到云瑾这里,自己的心,好像就安宁了下来,一点都不愿去想外面的纷纷扰扰。 就这样坐上三日三夜,也不错。 “好了。”云瑾将手中的荷包递给他。素净的花面,下面还绣了一个“诩”字。可诩俨没有笑,反而皱起了眉头:“怎么没有你的名字?我说要你的名字在上面。” “你的东西,绣我的名字在上面做什么?”云瑾轻轻一笑,嫣然道。诩俨只觉心头微微一动,忍不住脱口道:“我说了,要日日揣在怀里。” 云瑾缓缓垂下头,朦胧烛火中,她的脸颊上,慢慢升起了两朵红云。她把荷包取了回来:“那……我明日再补上……” 她的目光望到诩俨的肩上,轻轻的“咦”了一声。 “怎么了?”诩俨要看。云瑾按住了他:“别动。” “不知你在哪里勾破了,”她引了线,坐在他身旁,“别动,很快就补好了。” 诩俨笑了笑,侧着头,瞧着她一手轻轻扯着他肩上的布,一手穿针。他望着她的目光,变得说不出的温柔。 他自小到大,从来也没穿过带补丁的衣衫,便是这样补过几针的都没有。他们是堂堂聿王府的皇子,怎能穿得这般不体面? 可他就是喜欢看着她垂头凝神,帮他缝衣衫的样子。每次看到云瑾在为他忙忙碌碌,他就能觉到云瑾待他的真心,觉得她真真正正是属于他的。 为什么他明白这些事情的时候,要这么迟呢? 眼看着她收了针,靠近了用牙咬断了线,他突然脑子一混,从怀里拿出匕首,“嘶啦”一声,在袍子上划了一刀。 “你做什么?”云瑾轻呼道。 “再帮我补一次?” “你……”云瑾立刻晓得了他的意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她瞪了他半天,伸手取走了匕首:“别动不动就拿刀出来,伤着了怎么办?” “它叫挈燕,”诩俨笑嘻嘻地道,“你拿走它,我还有手。”说着,便要用手去撕衣衫。云瑾急了,将挈燕在桌上一拍,轻声骂道:“你做什么?糟蹋衣裳。” 诩俨愣愣地看了她许久,才笑了笑,柔声道:“我只想同你多呆一会儿。” 云瑾抿了嘴,微微一笑:“你爱呆多久便呆多久,我又不会赶你……” 诩俨靠近了她,极温柔地道:“我想你给我缝衣裳。” “难道你就没见过人缝补衣衫?兰贵妃……”云瑾想了想,将未说出的话收住了口。可诩俨已经晓得她的言下之意:“她平日见我们,总是勉励我们用心读书、用功习武,将来便能如何如何……”他轻哼了一声:“我都听厌了……” 云瑾没说话,只是拉着他坐在软榻上。 她靠着他的肩,眼帘半闭,长长的睫毛,轻轻地覆了下来,全心全意地留心听着他说话。 “三哥也一样,”诩俨揽住她的腰,笑道,“你瞧那个肃王妃,同皇后真是……比三哥还像亲母子。你见了她这样,就能晓得皇后平日里是什么样子……”他语声微顿,目光之中,露出轻蔑不屑之色:“这样的脾性,怎能叫人喜爱得起来?难怪父皇不爱搭理皇后,三哥虽然娶了她,对她也是若即若离的……” 云瑾微微睁开眼,目光从窗子中望出去,看着天上的星星。 满天星斗中,远处一颗星格外明亮,不时发出微红的光芒。 她已经很明白他的意思了。 不是他非要瞧她缝一件衣裳不可。只不过,这样灯前月下、家人相互呵护的寻常日子,云瑾曾经过惯的,他们却没有。 要做人上人,有了得,必会有失。能于纷纷扰扰中觅得一寸清静地,实在是太过难得了。 所以他们都爱来这院子,爱这里不带半分功利,还有人全心全意的关切。 她笑了笑,将身子依偎在他的怀里。 而他,也不再说话了。 繁星满天,没有旁人,已是一天中最平静恬宁的时候,他们本就该互相依偎着,听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看星升月落。 何况今夜是七夕。 “五哥,牛郎织女真的会在今日相会么?” “嗯。” “他们真的一年只能相会一次么?” “是啊,”诩俨笑道,“你说他们过得多苦?” 云瑾默默听着,没有说话。过了片晌,黯声道:“可我听说,还有两颗星……”她静静地望着那颗微红的星星:“那颗星有些赤色,五哥,那莫非就是心宿?” 诩俨抬起头,观看了好一会,说:“是商星。”他笑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商两星永世不得相见,可比牛郎织女凄苦多了。” “人生不相见……”云瑾望着商星,嘴里喃喃念着,语声渐低渐沉,面上神色,亦自渐渐落寞。诩俨微笑道:“相见争如不见。这世上,多的是这样的事。” “相见争如不见?”云瑾楞了一下,转过头来望着他。诩俨轻轻抚着她的脸,笑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云瑾侧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终有一丝微笑掩住了她神色间的黯然。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温暖的脸上,柔声道:“好在你能日日来见我……” 无情至于不见,多情方以相见。 云瑾偎在他的怀里,微微笑了。 终归还是能相见、能相守最好。 他们这么默默地依偎了许久许久,诩俨叹气道:“可我还是得走了……” 这些日子来,他已经在她这里呆的越来越晚。可无论多晚,他总得要走。一个大男人在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闺房里过夜,是要落人话柄的。 云瑾起身送他,都到了院门口了,诩俨若无其事地道:“今日发生的事,你还一句都未曾问过我?” 云瑾长长一喟:“我只晓得,有时候喊得响的人,未必就是最凶的。” 诩俨的眼睛倏地亮了,他望着云瑾,又开始发怔。 云瑾笑着敲敲他的额头,他回过神来,拉下她的手,轻声道:“父皇的身子一向不好。去年接你回府之后,他就病了一阵。后来先皇去世、楚王造逆,他的身子便每况愈下。虽然有关夫子为他精心疗治,可……” 他没再说了,只是轻哼了一声:“储君未立,皇后是急了……今日肃王妃之举,并非只是想借璋俨折辱母妃,如今但凡他们找到个由头,便能联合朝臣参我们一把,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云瑾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很多事情,她并不太懂。但,见微可知著,闻弦歌也能知雅意。 王孙贵胄,日子艰难更甚江湖上刀头舔血。 也不知为何,他们人人还是抢着要做。 “怕了么?”诩俨见她脸色黯沉,轻声问道。云瑾靠在诩俨的胸口,缓缓道:“我虽然不爱你做这些事情,可我也晓得拦不住你。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安危”两个字一出口,突然间没来由的,她只觉得心“砰砰”地跳得厉害,怎么都平息不下来。她慌张起来,直起了身子,凝望住了诩俨。 他年纪又俊逸的脸上,带着几分傲气,又有几分温柔,眼睛又黑又亮,薄薄的嘴唇显得很坚毅很果敢。 他仍是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可她为何要心慌? 诩俨笑着在她皱起的眉心上轻轻亲了一下:“我怎会有事?这几日我会有些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来见你,等过些日子,一切都安顿好了,我便来接你。”可云瑾的心还是在往下沉,她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笑而不语,缓缓转过身去。 云瑾心中又是一阵慌乱难扼,忍不住伸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了他的背上:“五哥,你别走!” 诩俨一愣,转过身来。他眼角有些发热,红红的,好似泛开了桃花,哑声道:“你要我留下来么?” “我……我……”云瑾手足无措,急忙推开了他,拧着自己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他笑得很可恶,贴得她近了,眼角的桃花更红艳。 “我,我……我的心跳好慌,我总觉得,觉得……”云瑾用力咬着嘴唇,身子好像在发抖。她是觉得他这一走,好像就不会再回来了…… 而他,全然能感觉到她心中的惊恐与无助。他思忖了片刻,正要安慰她,却听到她低低地说:“五哥,你记得,你是要与我一生一世相守的人。” 诩俨忽然抱住了她,抱得很紧。 他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亏欠了云瑾许多,好像自己这一生都还不清她的债。 除了抱紧她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的喉结上上下下地转动嗫嚅,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微微侧过头,轻笑道:“傻丫头,你也只要记得一件事,无论三哥他们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理睬。” “嗯。”云瑾轻轻应了,放开了手。他轻轻抚了抚云瑾的脸,转身走出了院子。 天上的星月光,照在他前面的路上,也照上了他的脸。诩俨英俊挺逸的面目上,微微带上了点青灰之色,显得他的双眼有一些黯然神伤,却又出奇的坚决和冷酷。 同方才言笑晏晏的他,简直就像是两个人。 云瑾凝望着他的背影走出了院子,轻轻闭起了门,才将目光转到了一旁的偏房。 方才还是黑漆漆的悄无声息,可门关上的一刹那,里面立刻亮起了烛火,有人压低着声音说着话,好像还在争执着什么。 云瑾扬声道:“你们若有话同我说,就出来吧。” 烛火晃了晃,凝香和凝霜,一人前一人后,从屋里走了出来。凝香的嘴,还撅得高高的。 云瑾瞄了她们一眼,转身回了屋子,瞧见挈燕还放在桌上,诩俨竟未忘了带走,急忙将它收到了怀里。一抬头,凝霜和凝香正站在她面前。 “你们究竟想说什么?”云瑾缓缓道,“若是关于五哥的……就算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蠢?”凝香只觉得一股火气冲上头,大声嚷了起来。 “凝香……”凝霜皱紧了眉头,去拉她,“你好好同青鸟说话。” “我好好说话她听么?”凝香一把推开凝霜,“我们当她是姐妹,她心里搭理过我们么?”她狠狠瞪了云瑾一眼,重重地哼声道:“不识好歹。” 她一副义愤难当的样子,嘴上噼里啪啦地说得不停:“我问你,你晕迷的这段日子,是谁夜夜陪着你守着你?喂你喝水服药,日日夜夜操着心,白日里还要瞒着外人……” 云瑾摇了摇头,上前轻轻拉着她,柔声道:“我晓得你们对我好,是我总叫你们操心。凝香,可我……” “……不是那个一日都没来瞧过你,如今却同你卿卿我我的睿王……”凝香理都不理她,一口气说了下去,“都是肃王!” 云瑾的手顿时僵在空中,垂着眼,愣愣地瞧着地面。 “青鸟……”凝霜拉开凝香,踌躇着,低声道,“这件事情,瞒的住外面的人,可不能瞒着我同凝香。他就那样坐在床边,握着你的手瞧着你。你发着烧,他为你一条一条换着湿巾;你不张口,是他一点点、一点点地喂了药下去……” “是肃王说,要温一小碗粥给你放着,你醒了便可以喝一些。又不许我们告诉你……他这样一心为你,除了那个肃王妃,他哪点比不上睿王?”凝香忍不住,接着又说。却看着云瑾一声不啃,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书桌旁,慢慢地坐了下来,仍是发着楞。凝香有些慌了,轻声唤道:“青鸟……” “青鸟……”凝霜也唤她。 云瑾坐在那里,没有应,也没有动。 她只觉咽喉仿佛被又甜又热的东西塞住,一句话都说不出。 凝霜瞧着她的脸色,冲着凝香摆了摆手,凝香面露自责之意,和凝霜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悄悄闭了门出去。 云瑾仍是木木的坐着。 她的手微微颤着,垂了下来,搭在左边的抽屉上,却又那么僵着,一动不动。突然间抽开了一点,又被她用力地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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