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谢蘅就听他们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将许世隽入狱一事讲了个清楚。 京师最有名的青楼红袖馆里有一歌女,名唤巧灵。前些日新任府尹大人吴行知到京,巧灵是第一个击鼓鸣冤之人,状告贵家公子许世隽强.奸。 新官上任三把火,加之巧灵告得又是恶状,嫌犯涉及权贵之流,正是吴行知树立威信的好机会。 “就凭那小娘们儿说了几句话,新府尹就让人将世隽带走了。从红袖馆走的,这事还没传回许家,世隽的意思是别惊动老爷子。” 谢蘅思索片刻,半笑道:“看来这吴行知是天降神兵呀。” “甚么叫天降神兵?” “能坐到京师府尹的椅子上,就不是初生的牛犊,却有胆子招惹许家,在无任何铁证之下就如此不留情面。好大的官威……” 折扇落在掌心,谢蘅眼睛微眯,目色发着亮。 吴行知是从外调派入京任职的,一来就敢毫无顾忌地掐向世家大族的子孙,身后必有倚仗。谢蘅不用猜就知道吴行知倚仗的是她皇帝舅舅的宠信。 活该许世隽倒霉,正巧撞到刀口上,可不就先拿他开刀么? 谢蘅直奔府衙大牢,因此案尚无铁证,只是以嫌犯的身份将许世隽暂时收押,所以允许亲属探望。 谢蘅令其余人在狱外等候,自己一人跟着牢役进去。 看得出吴行知到底没太过为难许世隽,将他单独关押,牢房里还算干净,桌上摆着的饭菜也是素肉俱全,可也不如许家的膳食.精细可口,许世隽一筷子没动。 才进到大牢里一天,许世隽就没了以往的贵气嚣张,整个人都蔫儿了。 他脸上沾着灰,泪痕愈发清晰,蜷缩在石床角里发愣,见着谢蘅,眼睛顿时死灰复燃,“阿蘅!” 隔着粗壮的木栅栏,许世隽大哭起来:“我都快冤死了!我都快冤死了!” 谢蘅看他哭得鼻涕泡都起来了,没心没肺地笑道:“报应。做缺德事的时候,就没想过自己有这一天么?” 许世隽哭道:“放他娘的狗屁!我根本就没有做劳什子缺德事,你别听那新来的府尹乱说!” 谢蘅站着累,请牢役搬张椅子来。 牢役晓得谢蘅是谢家的二姑娘,仗着当皇帝的舅舅,在京师上天入地,无人敢惹。他小小牢役,更是不敢,于是就依言取了张椅子来。 谢蘅一手搭在椅背上,半倚着坐下。 许世隽小心翼翼地问道:“没惊动我爹罢?” “现在没有。可后天府衙公开审理此案,到时候你爹肯定知道。” 许世隽道:“你先把我捞出去成不成?我家里要是知道了,肯定把我往死里抽。” 谢蘅说:“进牢狱前,我差回青打听了一圈,晓不晓得吴府尹为何非要扣押你?” “我也想不明白啊!” “张雪砚前些日子去江浦,亲自接得吴府尹入京,两人是多年的朋友,感情匪浅。你么,在尚书府门前放鞭炮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吴府尹能不知道?” 许世隽差点跳起来,破口大骂道:“这是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又如何?那个叫巧灵的歌女状告的难道不是你许世隽?难道是冤枉了你不成?” 许世隽哭丧着个脸,“阿蘅,谁都能不信我,你可不能不信。咱们一起长大的,我是甚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我承认我是皮了点儿,比不上张雪砚那样清正的,但也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谢蘅抬眉,笑着看他。 “再说了,我许世隽乃是当朝太常寺少卿的亲儿子,家世不错,长得俊俏,说话又好听,那么多姑娘排着队等我喜欢呢,我何苦去找一个甚么歌女来?” 谢蘅:“你可就继续吹罢。” “你一定要信我!” “我信你,”谢蘅一笑,“就你这人小胆怂的,能成甚么事?” 说着说着,谢蘅似想到甚么,眸底潜着深墨色的波澜,许久才算回过神。 许世隽席地而坐,瘫了半截儿,道:“也不用这么损人,我都已经够倒霉的了……那吴府尹再公报私仇,也不能给我按个莫须有的罪名罢?我没做过!我真没做过啊!” 谢蘅说:“别担心。他有意教训你不假,可既能跟张大公子成为朋友的,断不会真冤枉了你。” 许世隽说:“我不怕这个,最怕我爹知道。能尽快出去就是最好的了。” “我尽量想办法。” 许世隽蓦地想起来甚么,又激动地跟谢蘅说:“想办法就想办法,你可千万别去求张雪砚!” 谢蘅眼眸略带笑意,专门逗他,“不去求他,你爹知道了怎么办?” 许世隽哽了一下,半晌,才别别扭扭地说:“……知道就知道,反正你、你就是不能去求他。” 万一张雪砚拿捏着他的事要挟谢蘅,要跟她重新定亲怎么办? 当然,这话许世隽是说不出口的。他揉揉鼻尖儿,忸怩得像个女郎,低声道:“求了张雪砚,我许世隽在他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那我宁愿挨我爹一顿打……” 谢蘅道:“你忧甚?何时轮到我谢蘅去求别人?” 许世隽眼睛一亮,“你想着法子了?” 办法还没有,不过需得搞清事情始末,才好着手。 谢蘅问道:“那叫巧灵的歌女不会无缘无故冤枉你,定然是有所误会或者有所企图,你之前与她认识么?” 许世隽拧眉摇了摇头,仔细想了一会儿,又回答说:“好像见过。在红袖馆里,我听她唱曲儿唱得好听,还赏过她银子。” 之前许世隽去红袖馆里寻乐子,馆主人指了巧灵来服侍。许世隽喜好听曲儿,巧灵那天刚好弹了一曲《故时春》,乃他最喜,一时高兴就赏了些钱。 许家对许世隽的零用管控极为严格,不许他带过多的现银在身上。若非真喜爱巧灵唱得曲儿,他才不舍得赏钱,谁成想好不容易阔绰一回,还招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许世隽越想越愤恨,骂道:“他娘的结果现在来污蔑我!” “别急,还有我在。”谢蘅安抚他道。 徐世隽本还气恼着抓地上的干草发脾气,此时听谢蘅一句,眼里忽就泛起了泪。许久,他小心地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愿意为了我的事站上公堂的话,我……我就不怕我爹知道……” “我?”谢蘅似在装糊涂,“我一不是堂上官,二不是阶下囚,以甚么身份上公堂呢?” 许世隽说:“状师。” 谢蘅哑然片刻,没有回答他的话。 她轻摇着折扇起身,“别想瞒着了。刑狱官司免不了要上堂的,你爹肯定要知道。”说着她又瞥了一眼地上满满的饭碗,轻叹道:“饭菜不合口也要将就着吃,我会拜托牢役对你多加照拂,你莫因一时窝囊就乱发脾气,在这里自讨苦头。” 许世隽答应她,“你说的话,我都听。” …… 谢蘅出府衙牢狱,等得心焦的少年郎赶过来,急着问:“怎么样了?” 谢蘅摇头。 从现下的情况来看,如果设法推诿,让许世隽出狱,其实并非难事。可单单是逃避着不去澄清,许世隽回到许家,定然冤上加冤、百口莫辩了。 为今之计只能按照府衙公审的程序,让他上公堂走一遭。 一人想了想,提议道:“要不要去诉讼司请个状师来?世隽又没上过公堂,到时候教府尹大人问住话,岂非大不妙?” 谢蘅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空荡荡的,“你们先回家去,余下诸事由我来想办法。” 自小谢蘅就是个会拿主意的,而且十拿九稳,他们对谢蘅言听计从,很快便四散离开。 谢蘅先令回青私下里奉上些银两,交给负责看押许世隽的牢头、牢役,请他们帮忙照顾许世隽。她出手大方,牢役们乐不可支,连声答应,必尽所能不让许世隽在牢里受委屈。 打点周到,谢蘅就不大担心许世隽的境况,而是在想如何对付吴行知吴府尹。 他为给张雪砚出口气,有意借此机会教训许世隽。撇开一切不谈,如若许世隽真干过犯王法的事,吴行知定然重上加重,狠判此案;就算许世隽没做过,也必得找出铁证来,才有可能让吴行知松开咬人的嘴。 回青问她:“案子后天就要开审,现在该怎么办?” 谢蘅想了想说:“去诉讼司找‘尖嘴’周通,托他接手世隽的案子。” …… 大燕朝成立诉讼司已有百余年。 诉讼司是独立于衙门以及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之外的机构,由替人申辩的状师组成,拥有侦察、搜集证据的权力,并且有权主动提起诉讼。 诉讼司中下分民事司以及刑狱司,刑狱司多接手重大疑难案件,民事司则主要处理寻常的矛盾纠纷。 就像这个案子,歌女巧灵状告许世隽奸污,即为恶状,算作诉讼司中的刑狱案。 在公堂会审中,无论是被告还是原告,都有权力找状师代为上公堂驳辩。 若苦主乃财大气粗一流,自然能花钱请到最好的状师。此等状师能言善辩,才学上佳,又精通大燕律法,有颠倒黑白、歪曲事实的通天本事,往往能将死罪开脱成轻判,又能将轻罚争取到无罪。 若苦主乃无钱无势之人,也可向诉讼司提交诉讼请求,如果幸运赶上有状师肯接手此案,便是最好;如若不然,就需得自己在公堂上申辩了。 夜幕降临,清风驱散白日里涌动的热浪,凉爽在如水星光中静静流淌。 谢蘅站在诉讼司的右樽大石狮子前等候多时。 回青给她腰间系上艾叶香囊,用以驱蚊,轻轻摇动着团扇,眼睛不住地往诉讼司里张望。 不一会儿,周通从门内猫着腰出来。 周通外号“尖嘴周”,除却形容他口才刁钻,更与他的相貌甚为贴合,此人尖嘴猴腮,看得出已上了年纪,可倒三角眼里的却透着明亮的精光。 周通见了谢蘅,笑眯眯地说道:“谢二姑娘,真是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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