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汤鸡

从医院回来，苏仙直接把鹿泉带回了家。　　　 在车上鹿泉讪讪地靠着窗户，不像平时话一样多。苏仙边开车边问：“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打个盐水差不多就好了。”　　　　苏仙从后视镜看鹿泉的表情，转了转方向盘：“不开心？”　　　　“没。”鹿泉转移话题，“今天晚上四方大哥不在？”　　　　“他出差去了。”　　　　鹿泉暗暗松了口气。如果四方大哥没出差，她还真的不好意思去住。邹四方家的户型是小型loft，装修精致。毛病就一个，只有一个房间，楼上打个喷嚏楼下都知道。　　　　其实人家小夫妻两个人过日子，这不算毛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点还利于夫妻升华感情。　　　　可如果她在那儿就不一样了。　　睡觉时，她打着地铺捏着被子，心里紧张的像第一天进府的丫鬟，浑身不自在。闭上眼，好像就可以知道楼上主子在干什么。　　　　回了家，鹿泉摸了摸自己肚子，肚子突然“咕”了一声，她问苏仙：“饿不饿？”　　　　“饿死了。”　　苏仙把最后一个“了”字尾音拖到打颤，再把包一扔，整个人重重栽进沙发里。　　　　鹿泉把包往沙发一扔，一副大厨风范：“吃面。”　　　　两个人之前一起住，分工明确。苏仙买菜，鹿泉做饭。　　　　苏仙做模特，在吃这方面是无所不尽其及地虐待自己。她数学差，但能准确估计出每份食物的热量，然后以超人的毅力拒绝进食。最后给自己吃菜叶，喝绿绿的汁。　　　　鹿泉看她吃饭，自己被捏着鼻子喝菜汁的画面一闪而过，心里打颤身体发抖。　　　　人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又在画画，而且鹿泉摸鱼时间多，很清闲。　　　　她有外婆祖传厨艺，关于食物与制作食物的记忆很深刻，每天早早起床跟在外婆身后，在菜市场里乱逛，见到一筐筐沾着水的青菜。她不安分地伸手去乱摸菜叶，菜叶的脉络感越来越清晰，和早上朦胧的太阳，外婆熬的粥联系在一起。　　　　所以鹿泉就包了苏仙的一日三餐。　　　　直到现在，苏仙心满意足地坐在桌前，闻一闻鹿泉做的面，还是要感慨：“闻一闻就知道好吃。”　　　　“不怕胖？敢吃夜宵？”鹿泉坐下来。　　苏仙大口吃面：“爱情使人肥胖。”　　　　鹿泉给了苏仙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开心死了对不对。”　　　　“不然呢？一摸全是骨头？”苏仙动了动碗里的调羹。　　　　“有了男人说什么都面不红心不跳。”　　　　“这尺/度/很大？男的这么多，你挑个回来谈恋爱。”　　　　挑一挑？难道找个对象是上淘宝搜索定制男友，然后货比三家，看看哪家最实惠，最后期待货到付/款拆包裹。也就是苏仙漂亮，说话有种天真的坦率。　　　　男人吗？她苏仙还没见过？　　男人，她鹿泉真没见过几个。　　　　鹿泉说：“我明天出门去买彩票，如果能中个五百万，下个星期我肯定立马脱单。”　　　　苏仙瞥了她一眼：“隔壁刚搬来一个男的，邹四方说长得挺帅。”　　　　“他帅，他就会娶我了？”　　“鹿泉同志，你的主观能动性还太弱了。”　　　　睡前房东王阿姨，微信上敲了敲鹿泉。　　　　【你人在家吗？】　　【不在家，出门有事】　　　　【出门前门锁好了没？最近小区里有小偷，听说昨天晚上把一栋楼都撬了遍。你一定一定要把门锁好，要是东西丢了，我可要你赔的。】　　　　三不管包租婆，现在就以防万一。如果到时候被偷了，帐就记在鹿泉头上，她自己是保证不亏。　　　　黑心黑到家，万恶的周扒皮嘴脸，鹿泉一想到这么黑的心被包在伪装的菩萨皮囊下，一阵恶寒。本来还有苏仙跟自己一起抗争，现在她一个人，哪里斗得过那万恶的包租婆。　　　　【王阿姨，我出门锁好门了，不会有事的】　　　　她不想和阿姨多理论，反正理论不出个结果。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隐约有点担心，总觉得要再说点什么才放心。　　【阿姨我没办法控制小偷，哪儿有要我赔这样的道理】　　　　鹿泉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深夜被碾成细碎的颗粒，慢慢在空气里浮起，闪着隐隐的光，像萤火虫。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王阿姨迟早会赶她出门，如果不想流落街头，要么找苏仙要么打包回家。　　寄居苏仙家？人家神仙眷侣正你侬我侬，自己住那儿不合适。一进苏仙家门，她就是一枚闪闪发亮的大灯泡，走到哪儿烫到哪儿。　　燃烧自己，灼烧他人。　　　　不然就要回家住，想到家里剩下一家三口的脸，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回去住不就是折磨自己，给别人添堵吗？　　　　拿出手机，她在等，等水大哥回复她。水大哥给她制造了许多期待，日复一日无聊日子里的期待。　　有时候她发呆，会在脑子里给水大哥飞速地画一副小像，每一笔都勾的憧憬，他到底会长什么样呢？　　　　手机屏幕突然变亮，水哥发来短信——【今天倒霉到家】　　　　【啊，我今天也很倒霉。】　　【等等，倒霉的事我们不要互相分享】　　　　【？？？】　　　　【那会霉运加倍】　　　　看不出他还这么迷信。　　　　【水大哥，如果一切都很糟糕，会慢慢好起来吗？】　　　　林清浦放下手机下想了想，现在的一切算得上糟糕，但算不上糟糕透顶。　　　　人是种奇怪的生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困难会被反复咀嚼，一遍遍用情绪放大苦难，徒添怅然。可生活就是这样，不管你怎么用痛苦的情绪折磨自己，它依旧按部就班。有人会比你幸福，有人会比你快乐，的确，这个世界上人按照各自的轨迹运行，总有人不快活。　　　　可有人会比你痛苦，有人会比你煎熬。不是在别人的痛苦里找到一点自我安慰，而是懂得感恩，每一次可以喘息的机会，都是恩赐。　　　　人只能坦荡面对痛苦，接受一切，正视自我，努力改变。　　　　【会的。如果自我消沉，明天可以更糟】　　　　【可能美好的未来都是幻想。】　　　　【一切都会好起来，早一点晚一点的问题。小泉没脑子，振作一点！】　　　　【水大哥！如果你觉得我不开心，请你给我做碗面！如果你觉得我不振作，请你给我打钱！】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抠门】　　　　【那是你没见过我有钱的时候，街上最靓的仔是我，街上最大方的仔也是我】　　　　【崽！阿妈睡觉了！你真的很不会说鸡汤，请您下次不要说给别人听了！】　　　　【哦？毒鸡汤我很会，你想听吗？】　　　　【不要了，谢谢！睡了！】　　　　【没脑子，明天是新的一天，要开心】　　　　鹿泉睡着前，恍惚看到整个房间里都飘着水哥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句话闪着暖暖的光，像床头的灯。水大哥人幽默，能说话逗人笑。又善良，肯安慰她。她能想象出，水哥说这句话是多细声细语，满了鼓励。　　“明天是新的一天，要开心。”　　　　水大哥不是对她温柔，而是对这个世界温柔，肯对一个失意人说几句安慰。　　　　啊！他肯定是个百分百的完美男人！　　　　第二天苏仙和鹿泉打算出门逛逛，出门前苏仙在雨伞前停了停，“鹿泉？你看天气预报下雨不下雨。”　　鹿泉斩钉截铁道：“大晴天！”　　　　她有些生气，又有些泄气，忿忿道：“不是每次都是相反的！你这样会让我很伤心的！”　　　　“好好好，伤心伤心，不拿伞不拿伞。”　　　　鹿泉笑嘻嘻地挽着苏仙：“还是仙女最好，漂亮大方善解人意。真是给邹四方那个大王八捡到宝了。”　　　　苏仙对着她笑了笑：“你当着那个大王八这么讲，我就敬你是条汉子。”　　　　鹿泉摇摇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他听不懂人话。”　　　　关门时，苏仙最后一次强调：“要是下雨了，我绝对不放过你。”　　　　“好！”鹿泉郑重承诺。　　　　鹿泉陪苏仙逛商场买衣服，她看苏仙满不在乎地刷卡，啧啧啧道：“有钱真好！”　　“我自己的钱，又不是邹四方那个大王八的。”苏仙拎着包晃了晃。　　　　出了商场，时间还早，鹿泉说不如再随便走走。　　　　其实鹿泉心里早就有小算盘，商场附近有一家她很喜欢的书店。她一个宅女难得出门，既然出门了，就要去逛一逛，不然这一天她总觉得有什么没完成，心里难受。　　　　走到书店门口，她先看了看摆在店门口的小黑板。　　也不是每次出门都有机会进店里逛逛。更多时候她坐公交车，车里很吵。不然是前排的两个大妈念着家长里短，谁家的儿子娶了媳妇，谁家的女儿考上公务员，或者菜市场哪个摊位的菜最近又涨了价。再不然是后排的初中生，在返校前最后在车上的一小时，低着头补作业，而他身边的同学却总是要打岔找他说话。　　　　可当车路过那家书店，她觉得车里所有的声音都随着四周的车开过消失，开向路的尽头，那尽头是悬崖峭壁，底下拍着浪花。路两边的风越来越慢，没力气再吹树叶，树叶晃的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渐渐树叶被贴上下午三点的阳光，摇晃着熏黄的温暖。　　　　门口的小黑板总会写一些什么，可公交车开的很快，书店一晃而过，她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什么都看不清。　　　　等公交车驶过书店，像突然撞进黑洞，所有声音回来了，车厢里还是那么吵。　　　　小黑板上的话每天都会更新，她终于可以看清楚，今天小黑板上写着什么。　　　　“我们这些俗物，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在早餐和晚餐之间总要咽下不少失望的苦水，但我们还是忍住眼泪，带着有些发白的嘴唇，对别人的问询回答道：哦，没什么。——乔治·艾略特”　　　　哦，没什么。鹿泉在心里默念。　　　　苏仙没进书店，站在门口等鹿泉。可天公不作美，突然泼起了雨，雨水一颗一颗恶毒地砸向苏仙，要把她砸成一个可怜的落汤鸡。　　　　再美丽的鸟，无论它有多得意，当它的羽毛被水打湿，它会狼狈不堪，就算甩掉身上的水，它也有种故作声势的可笑。　　　　苏仙冲进书店，愤恨地对鹿泉说：“天气预报根本没有你准！”　　鹿泉理亏，只好说：“那我们先进书店躲雨吧。苏仙大美女！我真的不是不故意的！谁知道会这样！！！天公不作美啊！苍天啊，你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我鹿泉！”　　　　苍天，或许这辈子都不肯放过鹿泉，想到这儿，苏仙绝望地闭上眼睛。　　　　如果那天鹿泉打扮的漂漂亮亮准备出门，就算天气预报是大晴天，绝对半路上大雨瓢盆。　　　　知情人总是把鹿泉当天气预报，鹿泉只能闷闷生气，安慰自己，这也算造福大众，善事一桩。　　　　今天书店里有熊孩子，把书店当游乐场，边跑边喊，生怕别人听不到他的声音。在他眼里，每一本书都是玩具，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熊孩子边跑边喊，突然撞到鹿泉。他看见鹿泉被撞了也不内疚，反而飞快地跑走，背对着鹿泉撅起屁股，满不在乎地扭来扭去，让人想把他吊起来打。　　　　鹿泉脾气好，拉着苏仙说：“别跟小孩多计较。”　　　　“熊孩子就是碰到你这样好脾气的人才越来越熊，我非得教育教育他，什么德行！有爹生没娘教啊！”　　苏仙才没鹿泉那样好商量。　　　　她大步冲上去拉着那小孩：“小鬼头，给那个姐姐道歉。”　　　　熊孩子不肯，奋力挣扎，还一边大喊：“爸爸！你快来啊！有人欺负我！有个坏姐姐欺负我！”　　　　鹿泉在一边听着更生气，这小孩还倒打一耙！她恨不得把那熊孩子的嘴巴塞住，大声嚷嚷听的人脑壳疼。　　　　小孩爸爸急急忙忙跑来，一把抢过他的宝贝儿子，大声诘问：“你干嘛欺负小孩？”　　　　苏仙为自己出头，自己怎么能让她因为自己吃亏？　　鹿泉反问：“你没管好自己家小孩，现在还怪别人？”　　　　“我怪别人？我看到那个女的拉着我家儿子，难道我眼睛瞎了？”　　　　苏仙小声道：“你就是瞎。”　　　　小孩爸爸一听极了，冲到苏仙跟前问：“你再说一遍？”　　　　鹿泉拦着他们俩，逼问小孩爸，“有种你看监控，在这里凶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吵吵嚷嚷的惊到了店里工作人员，有个小姐姐急急忙忙来问：“怎么了？”　　　　小孩爸说：“把你们店长叫来！”　　　　小姐姐愣了愣，说：“店长这几天生病了，不在店里。”　　　　就算店长不在，苏仙和熊孩子他爸骂骂咧咧了好久，谁都不肯放过谁。直到最后邹四方来接走她们，苏仙在车上才平息了一点怒气，狠狠道：“什么样的爹什么样的崽，今天我算见识了。”　　　　“别气，跟你讲点有趣的事。”　　“怎么了？”　　　　“你今天和鹿泉两个人把垃圾放在门口，忘记带下楼了？”　　　　鹿泉和苏仙看了看彼此，有些迟疑地说：“好像是忘记了。”　　　　邹四方说：“有人把门口的垃圾带下去了，还给我们家换了个地毯。”　　苏仙疑惑：“现代田螺姑娘？”　　　　“不过你们家门口那个地毯是该换了，本来一个白色的地毯，前段时间一半黑一半白，昨天我看它已经被你们踩黑了。”　　鹿泉的重点跟他们不一样，迅速跳过有陌生人干这一切的奇怪之处，牢牢锁定地毯本身。　　　　“小泉泉，你就不奇怪？”　　　　“奇怪什么？”　　　　“谁干的这些呀。”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就当今天中彩票了呗。”　　　　邹四方把鹿泉送到家楼下，苏仙说自己陪鹿泉上楼，让他等一等。　　　　两个人才到家门口，却发现门虚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