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结束后，闵玉华又回病房探望莫莲之，在床前一坐就是大半小时。他早年喜欢过莫莲之，出事后，也一直给予母女俩最大限度的帮助。钟情在年轮流逝下慢慢变成守护，也成为这个重情重义的中年男人的一种习惯。 当然，他喜欢过的那个漂亮的莫莲之如今早变了样。一头乌黑秀发掉得所剩无几，余下几根也因代谢问题成了玉米穗。虽不算老，两鬓却白如银霜，特别是两条皮包骨的手臂，好似一个不小心就会折断……每每见到这些，他总倍感痛心。 更为痛心的是杨达拉，一想起母亲遭受的苦难，心中之恨便难以平息。闵玉华离开后，她也赶紧回了鹿城，现实不允许她在病榻前黯然神伤，她必须赶快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 不能再把兼职当正业做了，除去微不足道的生活费，她还必须承担起高昂的营养液。比起报仇，母亲生命的维系更为迫切。 她鼓起勇气，跑进“少一刀”。 “打扰了，我找上官师傅！” 上官羽一个徒弟记得她，稍稍点头便上了二楼。 不一会儿，上官羽打着扇子走下来。 “上官师傅，求您帮帮我。”她用了“求”字，有些重，显得十分着急。 上官羽身子一侧，请她上二楼说话。 顺楼梯往上，来到平日上官羽休息的地方。二楼层高很矮，抬手便能摸到天花板。楼上共两间屋子，都铺着尺寸一致的草席，其中一间墙面刷黑，另一间刷红，有种极具冲突性的阴郁氛围。靠窗位置有座佛龛，供奉释迦摩尼佛头，香炉里锥香还冒着青烟，蒲团上压塌的痕迹也很明显。 上官羽在功夫茶台洗了杯子，往茶里加了甘草片，杨达拉呈双手捧过来。 但她无心品茗，开门见山的向上官羽提出请求。 “我知道这一切说出来有些荒唐，但请您相信我，我的确没法子了才腆着脸来求您。那天您主动说如果我想换工作可以帮忙，当时我不以为然，但今天，此刻，我急需一份正式工作才能活下去，而且……工资不能太低。上官师傅，如果您能帮到我，我愿意做牛做马的报答你。” 说完，她扑通一声跪下，上官羽连忙扶起。 “怎么了，几天不见像出什么大事了？”看着她憔悴狼狈的样，上官羽不禁心生怜悯，张口问道。 而她只是为难的咬住唇，睫毛不停抖动。 上官羽懂她的心思，点点头说：“先不说这个吧，回到正题，你要想工资高的工作，那肯定得做专职，时间上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能赚钱，加班加点，脏活累活我都愿意。” “行，我帮你问问。”上官羽淡淡而真诚的回道。他对杨达拉有莫名的好感，全因其与自己早逝的女儿上官落落有几分神似。 杨达拉想了想，还是将原由说了出来。 “我母亲生病，所以才那么着急。” “哎。”上官师傅叹了口气，眉间有抹不掉的同情。他太理解亲近之人遭难受罪是怎样一种痛苦及无助的体验，当下感同身受的安慰道。“说说你的要求，还有条件。” “来您这儿都是些开公司挣大钱的，不知道当中有没有需要招普通文员或秘书的。我会电脑，会打字，专业性不强的工作都能做。如果有什么要我学的，我也会尽最大努力去学，保证很快上手。” “对工资什么要求？” 她壮起胆子说：“八千。”从澜城回来的路上已仔细测算过每月所需开支，八千基本算底线。 “也不是很高嘛，简单，那些老板请个前台都不止这点儿。”上官羽松了口气，对这个请求有了信心。 “真的吗，前台也能给到这水平？”杨达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愿意，接电话收快递换桶装水，我都能做。” “不过我觉得你的前途不止这点儿。” “我现在不敢想前途，只能想着赚钱。”她用最直白甚至粗俗的方式将难处说了出来，“我母亲是植物人，躺在医院十几年，现在不能进流食只能输营养液。那东西很贵也不能停，停下来她的命就没了。” “你父亲呢？” “我没父亲。”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上官羽放下茶杯，深邃的望着她。 “姑娘，我敬佩你，敬佩你小小年纪肩上就扛这么重的担子。现在这社会，像你这么孝顺懂事的孩子不多了。我没看走眼，上次救小孩我就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你身上有正气，有勇气，有不服输的劲儿。” “您谬赞了，我一点本事也没有，能向您大言不惭的提出这种要求，实在是走投无路。” “我也没本事，只会给人剃头，不也活下来且小有成绩吗。外头有种说法，说让我剃了头会转运，你相信我，这不是迷信。也许你觉得你现在身处低谷，但最坏已然出现，接下来将会越来越好。” “借您的吉言。” “放心，这事包我身上，一定替你物色份又体面又赚钱的工作，也相信你能干好。” “谢谢，谢谢……”眼泪终于忍不住从她眼眶跌落下来。 她对钱从来没有期许奢望，但现在情况变了。生活重心转移到寻找财富上，其他想解决的问题才有被解决的可能。这种目标切换跟位置切换倒是相配的，所谓活在什么样的空间就得做什么样的事，真是无法反驳的真理。鹿城这城市发达而亢奋，虚荣而浮华，活在这里的人，必然要跟金钱建立起暧昧关系，她也没法例外。 …… 昨晚没见着杨达拉，夜巡时也不见1101亮灯，大毛一整天都显得心不在焉。 他担心她会不会出了什么状况，当然，不是人身安全方面的状况，而是会不会跟那个房东儿子有关。 一想起宋英宸出类拔萃的外表，优雅不俗的气质，他心里就满是嫉妒。他当然从哪方面都比不过宋英宸，但人就是这样，在爱情的角力中从不知天高地厚。 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对自己敲响警钟：“你拿什么跟人比，下辈子也别想”。而同时另一个声音又悄悄呢喃着：“就这么认怂了吗，孬种。” 牵挂的人终于出现，杨达拉背着包远远的朝樱花公寓大门走来。她穿着昨天那身衣服，表面看上去也很平静，大毛心里稍放心些。不等她走近，一个箭步从岗亭冲了出去。 “去哪儿了？”他也没料到自己会省略掉物业与业主间应有的客套称呼，直白的问。 “啊？”杨达拉一路陷在沉思，见大毛站在跟前，片刻没回过神来。 “你昨晚没回。” 大毛在心里一直叮嘱自己笑笑，脸上的肌肉却不听话的越绷越紧。虽谈不上生气的样，但他自己都不确定这话算关心还是质问，好奇还是抱怨。 “你怎么知道我没回？”杨达拉还未觉察到他的心思。 “昨天我一直在岗亭，没见你从大门过。平时都把屋里的灯开得挺亮，昨晚一盏也没有。” “我去哪儿需要跟你汇报吗？” 杨达拉心情本就低落，见他不太礼貌的盘问，一下有些恼。进入小区，她径直朝前走，头也不回。 意识到无礼，大毛赶紧追上去。 “对不起别误会，我是怕你出什么事。” 杨达拉没理他，加快脚步。 “我们这行干久了会养成习惯，业主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走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回来有没有提什么东西……” “那昨晚全小区就我一人没回吗？” “不不不，还有。”大毛飞快回想，背道，“三栋二单元的邱先生，四单元的方伯，一栋一单元的赵小姐，四栋，四栋……” 他使劲挠着后脑勺，仿佛记得越多越能打消杨达拉的误会。憨厚而窘迫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责怪，杨达拉哭笑不得，没好气的说：“小区没监控吗，记这些干嘛，累不累啊。” “这是我的职责，记得越多，观察越细，就越不容易出事。” “那你脑子几天格式化一次？” 见杨达拉跟自己开起玩笑，大毛暗自松口气，话语间也不再急促捉紧。 “嘿嘿，其实我也不可能每个人都记得。”他的潜台词是，我只记得在意的人。 “我回了趟老家，处理点事。” 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杨达拉认为这样回答最合适。 然而没想到的是，大毛竟拿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再度发问：“什么事，很要紧吗？” 杨达拉打量着他，眼神虽无敌意，却让大毛再次意识到自己的鲁莽。 “我意思是，要紧的话你可以跟我说，看我能不能帮上忙。人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缝，别总想着自己扛。” 杨达拉再度表现出抗拒。 “我看着就很倒霉是吧？” 大毛忙将一只手掌盖在嘴上，意思是“对不起，我不说话了。” 杨达拉没再多说，直接上了楼。 望着她气冲冲的背影，大毛忍不住抽了自己一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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