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悠因此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精神折磨,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感到庆幸,接踵而来的却是她对往后日子的恐惧,因为母亲迟早是会回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迟迟没有见到母亲,这个念头不再坚定,类似情形出现的频率也渐渐降低了。她的心情变得愈发矛盾:母亲回家意味着她将面临皮肉之苦,可一旦母亲不回来,她又害怕母亲长久而彻底地把她抛弃。 她在一波接一波的焦虑中度过深秋,忘记了她十一岁的生日。放晚学时门卫的叔叔将她叫住,说代收了她的包裹,她才在许蔚然这个名字里猛然回神。 包裹里有崭新的冬衣和一张贺卡,贺卡是她暑假时喝珍珠奶茶的照片,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拍下的,背面的空白处写着:“小不点生日快乐。” 她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买给她的衣服穿上,袖子有一点点长,腰身却明显大了。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瘦成了什么样子,只以为他记错了码数;晚上许蔚然给她打电话时,她说:“衣服很好看,就是比较大。” “你长得快,我买了长一点的。” 他在那边轻轻地笑,悦耳的声音让许悠联想到他柔和的眉眼。然后他呼了一口气,她听到他思量的语调:“回去给你买个手机吧。” “手机?” “嗯。” 我想看到你穿着那身衣服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月末回去几天,没有暑假那么长。因为高中假期要补课。” 她低低应了,失望地拖长尾音:“几天是多少天?” “五天。” “七天不行吗?” “补完课马上就过年了,过年期间不能不在家。”他轻声说。 想到他会在家陪许思音过年,许悠有些闷,按捺着没有表现出来。电话线被她缠绕在指节上又松开:“……好。” “乖,等我。” * 后面的时间里,庄青一直都没有回家。临近期末考试时,苏城下起了大雪;班主任在休息时间最长的第二节课课间把许悠叫到走廊,风吹动时厚厚的雪从屋檐簌簌地掉落下来。 “你妈妈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没。”除了母亲回来的时候,她和母亲基本上没有什么联系了。 “她还有其他联系方式吗?比如另一个电话号码。” “……不知道。” “她现在做的什么工作你也不知道?” “……嗯。” 班主任沉下眉眼。许悠绞着手指,她微微仰头,看到班主任紧蹙的眉头和严肃的神情,好像有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她本能地感到不安,左右膝盖交换着微微弯曲,柴棒似的两条小短腿像风箱一样抖动。这是以往她被罚站时为了缓解疲劳才做出来的动作,她无意识地重复着,似乎这样就能让她不那么紧张。 “你妈妈的手机号码已经是空号了。半年前她就从原本工作的那家公司辞了职,所以工作单位也联系不上她。” 许悠的脸色变得煞白;班主任伸出手来轻轻摩挲她的后背,对她呈现出来的不安进行抚摸,但她的话语里的那种消极依然让许悠感到心惊。她陆陆续续问了一些可能知道庄青的人的联系方式,许悠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在她有限的认知里,她没有姥姥姥爷,也没有其他娘家那边的亲戚。母亲工作的时候确实有认识的同事,但因为母亲常年出差在外地工作,那些同事都是母亲通过手机联系的,她不知道她们的电话号码。 在班主任的追问下,许悠知觉庄青除了已经消逝的婚姻和她这个女儿以外就再没有家庭的依仗,这个事实令她惶恐而又忧心忡忡:“我妈妈不见了吗?” “会联系上的,只是感觉奇怪,所以找你来问一下。”班主任对她说:“你先回去上课吧。” * 许悠木木然往教室的方向走去,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各种不好的猜想。 她还是在意母亲的;以前母亲经常出差,最长的一次有八个多月,但都会回来。自从离婚之后母亲就陷入了某种强烈的精神折磨当中,没少打她出气,她想过逃离母亲,现在这个念头在母亲的安危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了。 与此同时,班里已经展开了关于她家庭情况的讨论。这是由两三个在走廊上偷听到她和班主任谈话的男生发起的,好奇的同学很快就参与进去;使得接下来的几天许悠都深陷在一种未知的绝望当中。 那天下午,老师像往常一样给他们分发课间餐,每人一块蝴蝶酥和一碗玉米糖水。发到最后蝴蝶酥还剩两块,老师就把那两块蝴蝶酥都给了许悠。 她拿着那个袋子走下讲台,经过走道时,周围的同学都在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目光看她。当时她已经很饱,以为他们想要,就递过去,他们都忙不迭摆手拒绝了,包括前座最喜欢吃蝴蝶酥的林琴。她说: “留着吧,你平时都吃不上的。” 那句话让许悠听得特别生气,她反驳:“谁说我吃不上的,我就是怕胖而已。” “别装了,你家里怎么回事我们都知道了。” 通过苏楠,许悠才知道大家如何形容她减肥之后的身材。他们背地里叫她骷髅妹。之前获得的所有赞美全都变成了嘲讽;傍晚她没有跑步回家,而是跟宋清远他们去吃了麻辣烫。韩彻因为她忽然间的转变惊愕不已:“你不减肥了?” “不了。” 麻辣串串混合着奶茶进入了她的胃里。许悠摸着鼓鼓的肚子,站到药店的体重秤上。厚厚的冬衣遮掩了她的身材,宋清远只是看着她一天天下来渐渐瘦削的脸,以为她的体重还在正常偏瘦范围内;直到看到那轻得令人吃惊的数字。 “秤坏了?” 韩彻站上去,发觉并不是。他正色对许悠说: “你需要增重了。” 夜晚洗澡时许悠满怀罪恶地看着自己的肚子,仍旧无法接受之前辛辛苦苦减下来的体重反升回去。她想到寒假会回来的许蔚然,他捧着她的脸问她“怎么胖了”,那个场景让她羞愧无比。沉重的纠结过后,她决定在早餐的时候增加一只三毛钱的水煮蛋。 “……你还真信她减肥啊,没人管了才会瘦成那样,老师还说可能要捐助。” “……她也是没办法,联系不上嘛。” “一般联系不上就是死了。” 吕译说这句话的时候,李凡正从许悠旁边经过。他随手卷起一本课本朝吕译砸去:“□□妈你说谁死呢?” “你他妈耳聋啦?我说她妈死了,她妈失联半年死了。” “你妈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许悠从座位上站起来,交杂着哭腔和怒意的喊叫让她原本清脆的声音尖锐无比。吕译看见她通红的眼睛,原先笃定的神情迅速枯萎下去,他沉默几秒才自言自语道:“……不就是个可能而已。” “你麻痹的闭嘴吧。”李凡说。 * 那时的庄青已经辞去新应聘的工作在外面游荡;相比于精心策划的旅行,游荡这个词更能反映出她的精神状况。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一遍遍地思考人生的意义,不愿意回苏城,不想见到许悠,更没有心情应付那些一无所知的学校老师。 许悠的存在就是她一切痛苦的触发按钮,她憎恨这个女儿,但又无法断绝关系。 半个月后,警察也开始联系她。许悠终于从班主任的手机里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像冰凉的河水潺潺流过;她说:“我会付给你往后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许悠轻轻“嗯”了一声,庄青就让她把手机还给老师。当时教室里还在上早读,班主任挥手让她进去,她竖起摊开在桌面的课本,跟随同学们的诵读做着口型。停顿的间隙,班主任不满的话语从外面飘进来:“工作再忙也不能不管孩子。” 终于放松的心情因为那句劝解的话蓦然变得委屈;许悠捂紧嘴巴,眼泪顺着她的手背流进了衣袖里。 * 寒假开始那天,王阿姨敲开许悠家的门,塞给她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说是庄青让送来的,还额外给她一箱脐橙和一箱鸡蛋。 信封里面有一万五千块,许悠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她就算锁在抽屉也感到惴惴不安。好在许蔚然回来了,那时他有了自己的身份证,可以办银行卡,教她把多余的钱存在银行里。 许悠抓着那张淡蓝色的卡,在他的指示下把卡插进取款机。小小的玻璃厅,有三分之二的空间都是机器占着,她被他圈在怀里,好闻的清香一阵阵飘过来。 “密码是952937,记住了?” “……嗯。” 轻轻撩开她的刘海,额角的疤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了;他看着她瘦削的脸颊,蹙紧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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