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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日子,苏玺总觉得府里头的一切都怪怪的。自十八和其桑到家那一日起,每个人的心里头好像都藏了些事儿,即便听闻着仿佛笑语如常,可在那些悦耳的笑声里,多多少少都似有几分略带刻意的昂扬。    譬如十八和其桑,且不论这二人在大漠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他们终是共游过鬼门关的人,相互扶持并一同活着回来的经历足以让彼此“情比金坚”。可为何如今他们非但不曾贴得更近,反倒瞧着比原先都更生疏了些?    即便苏玺从不愿将他们俩牵扯在一起,可这突如其来的疏离也着实让人意外。旧日里,她曾不止一次瞧见其桑围着十八转悠,人前人后都毫无顾忌、亲亲热热地叠声喊着“十八哥哥”、“十八哥哥”,央他带自己四处游玩。而平日腼腆寡言的十八还偏偏就吃这一套,每到此时,他总是会低下头咧着嘴乐好久,别人通常无暇追究他的情绪,只有苏玺会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然后背过身去拧眉绞手绢儿,独自愤懑一阵,回头再去冷言冷语地讽讽其桑以泄个愤。    可自他们回来之后,其桑竟未主动找过十八一回,也就在醒来时问了苏玺一句:“十八哥哥好些了没”,丫头自是无甚好气,碎嘴埋怨了她一大堆,将憋了几日的担忧和怨气一股脑儿全撒在了这三小姐身上。说也奇怪,平日里从不在嘴皮子上落下风的其桑这回竟一句嘴未回,苏玺只当她认了责趁了自己的愿,谁知道她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而十八就更是个闷葫芦了。原本便寡言少语,自醒来后更是一整天都憋不出几句话。苏玺每去他那儿坐坐时,不是遇上精力不济的沉眠,便是说不了多久的话儿便被下了逐客令。也只有在说那句“有劳姑娘费心了,十八已无碍,姑娘不若早些回去歇息”时,他才会抬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真挚地望着苏玺,令她无法拒绝,只能欠身离去,可回头又会懊丧,今儿个又忘了说好些有趣的笑话儿呢。    不过令苏玺稍感安慰的是,至少在她面前,十八未曾不合时宜地提起过其桑。对她而言,这自然是最好不过,可她总是能看见十八面上那时隐时现的失神。他又没听自己说话,又没听,又没听……    莫不是……仍和其桑有关?    孤男寡女,九夜九日,外加那大漠之上根本就不会有他人出现……保不准……就有过了点儿什么呢?不然怎么会一个总躲,一个总失神?    想到这儿,苏玺不禁红了脸。她并不真明白“有过什么”究竟是什么,可心里头却仍不免为自己这忽然生出的念头而暗自羞耻。她晃了晃脑袋,似欲将想法赶紧赶出去才好,可越是避闪,这讨人厌的思绪却越是不安分地扎下根来。    我羞个什么劲儿呀,又不是我同人家莫名其妙地私奔了!丫头的眼珠儿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终下定了决心要去二小姐良岫那儿探探口风。    “小姐,你觉不觉得其桑自回府了之后便同从前不一样了?”入夜时分,良岫已安静地坐在床头掌灯阅读,苏玺在旁一边收拾衣裳被褥,一边似漫不经心地抛出了这扰心已久的疑问。    “哦?你说什么?”良岫仿佛刚从其他的思绪中抽身,如梦方醒。她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书册又翻过一页,捋了捋额前的散发,方抬起眼,专注地追寻起屋子里那个忙碌却娇小的身影来。    “我——是——说,我觉得其桑和从前不同了!”生怕再一次被小姐忽视,苏玺干脆将手中的东西往床铺上一丢,大大咧咧地在良岫面前坐了下来,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水,简直是预备将口若悬河一番的架势,“小姐你看,其桑从前可爱闹腾了,可这几日竟温顺得不得了,不论我说些什么她都不跟我拌嘴了。而且……而且你看她从前和……和十八这么好,今次却连他的好坏问都不问一声,该不会是有什么……有什么……那啥……”    开始时良岫还随之言语认真地皱着眉思索,可越听下去,她的神色却越显轻松了,至最后,良岫终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眨着眼调笑道:“什么这啥那啥的,苏玺呀,这些都是打哪儿学来的哟!”    “小姐……你可别光顾着取笑人家呀!”苏玺恨恨地别过面去,咬着下唇,耳根早就飞红了一片。    “好好好,不玩笑了。”良岫略略掩面收起了笑意,旋即抬起头来正色道,“我觉着,应当不是你想的那样吧。十八可不像那居心叵测之辈呢,况且以其桑这泼皮性子,若真受了委屈,只怕早就闹开了吧,哪儿还会乖乖地同十八一路回府呢?”    苏玺一时语塞,可她却想不出更多的理由来辩驳,只得点头鸣金、暂且作罢。只是,对良岫这番全然不疑的态度,丫头心里多多少少总有些气恼——小姐啊小姐,你怎么老是将他人想得如此单纯呢?    可良岫的心里实则似明镜般透澈。这些年里,她早就将自己这小妹的性子给摸透了——那些掩人耳目的小花招,想哄哄别人尚可,但哪儿真瞒得了自己呢?    对于苏玺担心的事儿,良岫倒还真不担心。其桑同苏玺从来就不怎么交好,不同她说真心话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了。这回她虽也未同自己说明那前因后果,可背人时她还是会向自己这做姐姐的打探十八的好歹。于人前,她的避而不见和避而不谈,说到底不过只是避嫌罢了,这么一来好让爹以为她并未同十八要好到会替他担责的地步。而几日里的不曾谋面表明他二人并未串通消息,只要最终他俩的说法一致,爹保不准真就信了。    借自己给十八传信、以情动人哄爹念旧、安居陋室撇清嫌隙……也不知她这小脑瓜究竟琢磨了多久,才想出了这么一套有头有尾的花招。想到这儿,良岫不禁哑然失笑,这天底下会为了向爹扯个小谎而如此认真绸缪的,恐怕也只有她苏其桑了吧。    也不知爹究竟会不会辜负她这片“良苦用心”呢……良岫合上书册,压平了纸页,然后轻轻地将它搁在了一旁的小桌上。她边宽衣边暗自揣测,心想这出走之事大约不会再重蹈覆辙了罢。自己也冷眼瞧了好些年,知道十八并不属那糊涂人儿,既经历过此番生死一线,下回在没有万全的把握之前,他恐怕是不会再冒险走上第二遭了。至于其桑……没捞到趣儿还背上一大堆小心翼翼的责和谎,她要是再愿走上一回大漠,这可是真有鬼了!    倒是爹那儿……那日他本是说要去寻其桑训话来着,可话还未训多久,他的人却忽急匆匆地来到自己这儿,口中喃喃着什么“书卷”、“书册”的。幸好不多日前自己刚翻看过那些旧物,于是很快便找给了父亲。可是自那日后,他便整日整日地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头,好几天了也不见个人影儿。事后自己去问了其桑,她自是大大方方地认了下来。她说,话出口前她亦不知爹究竟会做何感想,不过是怕被重责,权且试上一试罢了。    许是其桑的“这剂药”下得过猛了些呢……    一想起那爹寝食难安的模样,良岫的心思不禁也揪了起来。她又叹了口气,然后提起灯罩,轻轻吹熄了微微摇曳的火苗。    整个屋子忽然全都暗了下来,尚未来得及适应这场景的眸子仿佛失了觉,一时间,这世上仿佛只剩下了远处的风啸声,卷起沙尘急急而来,片刻后又悠悠而走。    一片浓重的漆黑中,苏家二小姐忽想起了往昔父亲戎装挺拔的模样。那些年里,爹英气风发,面上总是洋溢着信心满满的笑意。他常大步流星,风尘仆仆,声若洪钟,出言必信。而究竟是从何时起,爹竟已然背脊佝偻、满头华发了呢?    转眼十数载,笑望白首人。    阖上的眼睑下,忽涌起了一阵酸涩的温热,女子紧抿着唇,也不出声儿,只是由着它渐渐转凉,渐渐顺着眼角缓缓滑下。    慢慢散去的意识里,仿佛出现了另一个一身戎装的背影。交错浅淡的画境间,女子依稀觉得自己已等了他许久,可是那身形笔挺的男子却始终不曾转身,也未曾给予任何一丝回应。    荣仁,荣仁,到底何时才是你答应的佳期?    夜阑更深,万籁俱寂。有人沉眠,有人梦魇。    这一夜可真是让人沮丧呢……    ***    次日清晨,良岫一早便起了身出了门,照例该去爹那儿请早安。可今日却同往常有些不同——自醒来时,她便打定了主意,今儿个无论如何都要让父亲从那间漫着旧情的屋子里抽身,哪怕是为此顶撞争驳也在所不惜。    微熹日光里,朦胧的晨雾尚未散尽,庭间草叶上还挂着剔透的露珠,偶有日光映上,便泛出一片斑斑驳驳的光点。可是此刻,良岫却无暇顾及这幽静的好时光,她一路行走,一路盘算,思索着该如何劝解父亲才最好。只是院子通共只这么丁点儿大,不过片刻,她便已到了那扇落漆的大门外,收住脚步,伫立下来。    四顾之下,屋外并无他人候着。于是良岫便走上前去,稍稍倾了脖颈,侧耳贴门听了一阵,可里头却静悄悄的,全无声息。    这是怎么了?是爹尚未起身、还是……?    做女儿的不禁有些担心,她举起拳用指节叩了叩门,“笃笃笃”、“笃笃笃”,接连两次,然后停下来稍等了片刻,可是里头却仍不曾出现半分回应。    爹该不会是……身体有恙吧?良岫不禁心急起来,故索性伸出掌用力一推,而门也没锁上,这稍稍用力便轻易推开了。“爹——”她轻呼一声,踏入槛内,可是屋子里却空落落的,何曾有人影呢?    爹去哪儿了?    良岫尚来不及为自己不必费舌而欣喜,便急匆匆地又回到了院子里。日光已然铺散于地,脚心仿佛也渐渐升腾起了暖意。    以爹的性子,这会儿他必定是去瞧其桑了罢。对这淘气的丫头,爹纵是再生气,可这些年来,他总也撂不下狠心不管不顾呢。这么一想,良岫自是放下心来。她转过身,迈着轻快的步子,亦步亦趋地向府里最西侧的三小姐闺阁走去。    而苏府的另一侧,却有二人已谈笑对饮了快半个时辰。他们知晓彼此都各有所思,可却心照不宣地不触其事,只谈古论今、谈天说地,推杯换盏间,是真情还是假意、是浮夸还是诚心,早已一览无余。    “这么说来,汉人自古以来便不喜奔袭,他们只愿守得一方田土,自给自足、安享天伦便好?”镇山举起酒杯,对着初升的日头轻晃了晃,双睑微觎,眼色迷离。    “正是如此。”十八颔首,然后举杯张口一仰脖,喉中清凉,可落到胃肠中却尽是微辣的热意。    “汉人既将‘家’和‘家人’置于如此高的地位,那为何又会有人在战时的死生关头将自己的孩子托付于他人,而非共进退、同生死呢?”    镇山重重地将酒杯磕在桌上,双眸直直地盯着面前这年轻男子,瞧得他心中不免有些发毛。十八当然不知镇山心头的旧事,只当他在盘诘自己的家世,故静下心想了一想,然后斟字酌句地应道:“成人常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和不情不愿。于战时的死生关头,许是忠诚,又许是尊严,令其难以弃国弃道义而乞求着寄人篱下、苟活于世。可孩子……终究是一条无邪的性命,既生下了,便总会冀之安然长大。命是爹娘给的,却不该是爹娘夺的,好坏给一次生的机会,至于未来怎么活,那便与己无关、看天看命了。”    无可奈何?不情不愿?镇山眯起眼,苦笑着摇了摇头。纵是自己能懂如迎,可在那个时刻,自己却真无法应承她些什么。只一个其桑丫头尚且闹得家中鸡犬不宁,若是再多个如迎,岂不是要将屋顶都掀翻了?    如迎决定了自己的命,却不决定其桑的命,正如如迎的父亲决绝地放弃自己生的可能,只为让女儿有机会去经历一段真正的人生。    日光愈发明亮起来,照在地上映成了大片大片的光影。再举杯时,镇山竟觉得这日光有些夺目了,简直令人头晕目眩,扰得自己睁不开眼。    “老爷,您怎么了?”十八见势有异,便立马快步至镇山身旁,轻扶他的肩将之靠上椅背,然后半弓着身子待命。    镇山却放下酒杯摆摆手,轻咳了两声后淡淡地说:“无妨,无妨。最近为了其桑这事儿没怎么好好歇息,年纪大了,身子便犯虚,届时休养两日便好。”    “老爷,这次出走并非其桑的错……”    可镇山却又摆了摆手,止住了十八那即将脱口而出的自责。他慢慢地立起身子,由着身边这年轻男子慢慢搀扶着自己走到门外,饱经沧桑的面上亦渐渐浮现起如日光般温暖的笑意。“十八呀,这些年来苏府算是委屈你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这么些年来也没跟锦鹏那不长进的东西学偏颇过,是是非非都瞧得明白。这样吧,往后你便跟在我身边,也省得锦鹏想偷懒时老往你身上打主意。”    十八颇有些惊诧。他本想着早晚会有一场疾风骤雨——先前那壶顺喉而下的的美酒是涤去十年风沙的雨露,而后来那番不争不怒的欢谈便当是在为自己践行。可这和风细雨般的终章却着实令人意外,他细细思索了番,许是老爷年岁长了心也宽了,不愿也无力细究,才索性放自己一马,顺带就此了结了这出闹剧吧。这样一来,十八竟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回应才好,于是只得弯腰行礼道:“谢老爷抬爱。”    而镇山却也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向着院子深处蹒跚而去。日光照在这一家之长渐渐佝偻起的背脊上,远远望去,颇像一个智昏年迈的老者模样。十八叹了口气,方欲转身,却闻沉沉的声音缓缓从远处飘来:“若是你愿留在这儿,便安心在府中待下去罢;若有朝一日想要离开,记得大大方方地同大伙儿告个别,届时我也好派个人送你走出这茫茫大漠。”    什么?    十八呆立原地,倏忽间竟半分也动弹不得。回想起片刻之前的想法,十八只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这苏老爷何曾就智昏年迈了?他分明是耳聪目明,心似明镜。他对自己这不安分的心思从来都料得透彻,此次不再细究不过是出于宽容,又或许也是因为不愿拂其桑的好意罢。    一旦跟从于他的身边,自己的一举一动便再难瞒过他的眼了。而那冠冕堂皇的“大大方方告别”、“派人送出大漠”,恐怕也只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再妄想还能觅得良机将其桑一并带走。    不过也好,历经此番艰险后,自己也不会再轻率地替他人做决定了。其桑不同于自己,脚下这片羁绊着风沙的土地才是她全心挂念之处,她属意这里的所有事所有人,而自己不过是因为存在于其中,才令她觉得不想失却罢了。    而自己,想要的却不是这些。    十八小步转身,面东而立。府宅的围墙挡住了他的视线,越过墙头,只有一片湛蓝无云的天。    不知沙漠的另一侧,是否也有如此晴空?    终有一日,我定会亲眼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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