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风无尘便折返了回来。 他一进门便将手里的黄花梨木盒递到了仙引面前,没有丝毫犹豫,然后说道:“你验一验吧。” 仙引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顺手接过木盒放在了面前,微笑道:“不必了,我还不至于信不过你。” 风无尘朝东南角那间屋室望了一眼:“那你现在能把人给我了么?” “这就有些不好办了。”仙引故作抱歉地说道,“我先前已放了她自由,她已经自行离开了。” 风无尘一怔,待转瞬回过神来,忙迈步跑进了那间偏室。 不到片刻,他步履微沉地走了出来。 “她有没有说什么?”他问道。 仙引淡淡摇首,瞧了他须臾,忽然问道:“你这辆马车里能坐下几个人?” 风无尘原本正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要往回走,闻言停步回头,有些莫明地看着他。 “没什么,”仙引一副从容随意的模样浅浅笑了笑,“我只是觉得风城主那辆马车好像比你的宽敞些。” 风无尘愣了愣,片刻,脸色瞬然突变,转身便跑。 门前马车疾驰而去时,恰好与归来的苏步月擦肩而过。 她一进院子,就看见仙引正坐在那里垂眸瞧着一方木盒里的东西,于是迎面走去,边道:“你跟千机先生说了什么,他跑得那么急?” 仙引抬眼含笑:“不是你希望我说的么?” 又被他看穿了。苏步月有点儿不好意思,嘿嘿笑着凑了过来探着目光往盒子里瞅:“这就是千缕衣啊?颜色没有花样也没有,看着织线疏密也不均匀……”她伸手小心碰了一下,觉得触感也不怎么样,“这料子也够糙的。” “你懂什么,”仙引笑道,“这是当世仅次于金丝云甲的防衣。” “防衣?”苏步月琢磨了一下,“那金丝云甲很了不起么,我今日听你们说起了好几次。” “刀枪不入,火烧不破。”仙引言简意赅地用八个字概括道,“这是栖霞城宁氏的家传之宝。” 她不禁讶然:“那这千缕衣又如何?也是可抵挡伤害的么?” 仙引示意她仔细去看盒中之物:“其实要论‘防’,它半点作用也无,但胜在出自风无尘之手,所以它有‘以攻代守’之能——此衣看似纹理粗糙,其实缝隙之间暗藏玄机,可以容纳千根银针做暗器,而且可以瞬发数枚之多。” 苏步月瞪圆了眼睛:“这么厉害?!”她咋舌,“看着平平无奇,没想到原来是件大杀器……诶,对了,你不是说这衣服有两件,那为什么玲珑城主别别扭扭地不愿意给你?” “因为其中一件在他身上。”仙引弯了弯唇角,说道,“所以若另一件落在旁人手里,就等于让这千缕衣的机关设置暴露于外,他自然不愿。” 苏步月闻之了然,难怪仙引后来提醒风无涯说只要有风无尘在,他担心的事就纯属多余,本来嘛,制造者要改一改这衣裳不是动动手的事么?嗯?不对……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他那件既然随时能改,你要这千缕衣有何用?” 怎么看他那性子,都不是会对一件防衣感兴趣的人。 果然,仙引听了,只浅浅笑了笑,随口回道:“给萱如用的。她当初重伤后经脉受损,即便醒来武功也会大不如前,有千缕衣来防身再好不过。” 苏步月听着不觉微怔,一时竟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像是隐约有些涩涩的。 “你对叶上师可真好。”这句话甫一出口,连她自己都不由愣了愣,暗暗懊恼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搞得好像她不希望叶萱如好似地。 难道是因为她习惯了仙引这段时间以来只对自己的好,所以竟生起了嫉妒之心?怎么说人家也是个伤员,是受害者啊!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小肚鸡肠太不善良了。 何况人家才是正经的青梅竹马师兄师妹,是真正的家里人。仙引当年收拾紫竹峰是为了叶萱如,花了三年时间炼药是为了叶萱如,就连如今特意亲自远道而来抛头露面算计人家的宝贝也是为了叶萱如……她有什么能与叶上师相比较的?她也至多能和魏紫姚黄比一比,至少仙引还说过无论她嫁给那两人中的哪一个,他都会护着她。 想到这些,她不知为何,心底竟似乎更添了两分沉沉的涩意。 她便正要再说些什么解释一下找补回来,抬眸却忽见仙引已坦坦荡荡地笑了笑。 “萱如从小没有父母,是师父云游路过一个受了水灾的县城时带回来的。”他说,“或许是她天生敏锐,初来乍到就已看得出我跟她一样是孤儿,所以几个同门里除了照看我们起居的大师兄之外,她就与我走得近些。” 大师兄是于睦,这个苏步月倒是知道,但至于别的…… 她看着仙引在提及他自己是孤儿时神色平静,语气轻缓地像是在谈论别人家的事,心头忽然毫无征兆地像是被千缕衣上的银针给刺了一下。 她难得的安静沉默引起了仙引的注意,他转眸看来,恰迎上她满目尚未收回的柔光。 他一怔之后笑了:“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倒像是我在哭哭啼啼求人可怜。” “没有没有。”苏步月忙摆手,“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误会。” 仙引温温笑道:“玩笑而已,你这小蝴蝶近来倒是容易较真。” 苏步月忖了忖,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但我想若是你父母在天上知道你长得这么好,年纪轻轻已扬威武林做了七星城主,他们也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谁知他沉吟须臾,反问道:“你信‘在天有灵’这四个字么?” 她当即点头:“信的!” 他望着她,宛然笑道:“我不信。” 苏步月愕然。 “所以啊,小蝴蝶,”他微笑着说,“爱恨情仇,人生在世都及时去做吧,不然等到碧落黄泉那天,你才会知道你的所爱所恨都会随着人死如灯灭而烟消云散,就像是从来不曾来过这世上。” 她久久地凝望着他,忽然觉得这样的仙引有些陌生。好像有什么她一直以为的东西在这一刻露出了原本的面容,而她与那面容间隔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轻纱,始终看不透彻。 “对了,”仙引极为自然地转开了话题,“闵十一娘如何了?” “哦,”她回过神,忙道,“不知风无涯打的什么主意,竟然把人给送去了尼姑庵软禁起来想让闵十一娘出家,我后来偷偷溜进去给她解了穴道,本想帮她离开的,但她不肯走,说要留下来教训教训那几个助纣为虐的姑子,我想着她就算失败也至多不过是被人剃个头,就懒得管她了。” 仙引笑了笑:“嗯,你也不必管了,反正自有风无尘去和佛祖抢人。” 苏步月看他那早有预料的样子,忽然问道:“你说风无尘和她真的是师徒么?我总觉得怪怪的……至少风无涯的举动就很奇怪,照理说本应风无尘来教训的事情,他就算作为城主可以直接代为处置,可又何必背着风无尘去做。” 仙引随手合上了面前的木盒:“如此会闯祸又得他看重的徒弟,我倒是希望他能再多几个。” 她笑道:“你倒想,小心以后自己的徒弟也被人家拿住把柄,到时看你怎么护短。” 他没说什么,笑着抬起手指在她脑门儿上敲了一下:“少咒我徒弟。”又道,“去收拾东西,我们今天就离开玲珑城——带你出发去个好地方。” *** 苏步月也没问仙引下一步打算去哪里,只听他说是个好地方就已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了上去。 然而两人还没走出城郊,就又遇上了闵十一娘。 她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乍一见到骑在马背上的苏步月和仙引两人,先是愣了愣,然后才像是反应过来自己看见了什么,回过神道:“你要走了?” 话是冲着苏步月说的。 “啊……”连苏步月本人都有些莫名,自己好像跟她不太熟吧?“和你的事情了了,我们也该走了。” 闵十一娘“哦”了一声,扯了扯唇角:“我还正打算回去找你喝酒的。” “找我?”苏步月简直怀疑她是不是没剃成头而是撞到了头。 闵十一娘却坦然一笑:“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了,现在很想喝酒,就只想到了你。” 苏步月转头朝仙引望去。 闵十一娘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他,苦笑道:“仙城主,恩怨既了,可否行个好?” 仙引俯身取下了挂在马背上的水囊,一扬手抛了过去。 闵十一娘下意识接在了怀里,疑惑抬头。 “你无非是想让人听你诉诉苦,”他淡淡说道,“就在这林子里以水代酒吧,我们还要赶路。” 闵十一娘:“……我要是现在转身就走,您不会觉得我冒犯吧?” 仙引没甚表情地看着她,不言不语地抬起手,做了个让她靠边站的手势。 闵十一娘默默无语地让开了路。 苏步月噗嗤笑出声来,伸手轻轻拦了一下身旁的仙引:“好了,你别把她气哭了,我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很快回来。” 他顿了顿,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下头。 苏步月便翻身下马,径直朝闵十一娘走了过去,先前一个马上一个马下看得不算真切,此时走近了她才发现,原来对方还真的红了眼眶? “诶,你不是吧?”她好笑道,“就这么一句话就真把你气哭了?你不是挺能挨骂的么?” 闵十一娘却忽然将她抱住大哭起来。 苏步月愕然,很是不自在。 “我就是想哭一哭……”闵十一娘哽咽道。 苏步月无奈,只好稍微放松了些身体,让自己别紧绷着被她抱得那么难受:“我跟你说我这个衣服是新……” 话音未落,她突觉左臂一痛,猛然间身形被动偏转,面向着仙引所在的方位,被人挟持在了身前。 随即,脖颈边就有冰凉的物事抵了上来。 她看见仙引眼中霎时一片冰凉。 “仙城主,”她听见闵十一娘在自己耳畔说道,“我不想伤害她,有劳你把千缕衣给我吧。” “你找死。”下一刻,他已冷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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