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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吟了半晌,方才道:“少年时锐意进取,也曾在两者之间有过踌躇,但为官之道讲究处事圆滑,想要博取功名,难免要在苟合取容中降志辱身,与人虚与委蛇,这实在不对我的脾气。况且,官场上的血腥就比战场上来得少吗?未必!而在乱世中为将可就没有这么复杂了,所得功绩全凭一刀一枪拼杀出来,所思所想也只是如何打胜仗,可比官场要简单得多。”    我默坐着听他说完,心中感慨万千,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功绩,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真就那么容易吗?我想不然,单看他那一身的伤,想来也是鬼门关前走过好几遭的人,他现在的地位是用自己的命拼回来的。只是他如今的心境已与少年时大不相同了,功名利禄,恐已非他所求。    我沉思了一阵,道:“‘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孔明在《诫子书》中的这两句话可否能映衬你如今的心境?倘若要你放弃现在的官职、地位,你可愿意?”    他微微笑着,手指轻拂过凄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眼下大唐根基未固,内忧外患,身为大唐臣民,尚有应尽之责,岂敢轻易言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霍去病这句话用在此时倒也应景。”    他盯看着酒囊好半晌,又缓缓说道:“若此残躯还能待得天下清平之日,倒也想学学舅父,远迹江湖,图个逍遥自在。或觅一处山灵水秀之地,两间草舍,数亩薄田。忙时夫耕于前,妻锄于后,闲时读书品茗,抚琴而歌。我所求者,不过一书,一琴,……”他转回头笑看着我,“一美相伴而已。”    说着,他忽地一怔,垂目盯向我的手,我这才有些清醒过来,方才听他所言,心中万般滋味纠缠,夹杂着点点心酸,再加上酒的催化,一时有些忘情,竟不自觉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脸上烧烫得紧,心中暗暗埋怨自己,行为举止怎会如此失常,如今露了行迹,该如何是好!?慌乱之间,没办法静下细想对策,只是不由自主地想将手缩回来,还未来得及缩手,却已被他反手攥在掌中。    我一时愣神,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忙想将手抽回,却被他反方向用力一拽,踉跄地从石凳上站起,他将我环腰一揽,搂着我坐在他腿上。    我身子僵硬,有些不知所措,他这是酒后失态吗?    被他轻轻拥在怀里,静默了一会儿,两人虽没有说话,但刚才的惊愕感和僵硬感却渐渐消失不见,只觉得心里很安心,很平静。    李琰闭着眼睛,将头靠在我肩膀上,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双眼,柔声问:“他日若有机会,你可愿随我一同避世遁隐?”    他的话让我心情复杂,几分欣喜,几分忧愁。喜的是,我终于知道他心中有我,愁的是,他也不能免俗,认为可以将我与邱家小姐兼收并蓄,享齐人之福。虽然自知这在大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我的心里却总是有个疙瘩。    见我若有所思,未置可否,李琰又道:“你若嫌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过于沉闷,我们可以纵马江湖,笑傲天下,游遍五岳三山,览尽南北风光。”    我无力地轻叹口气,转头深深地盯着他的眼睛,此时他深邃的双眸中溢满了温柔,波光流动,情意绵绵,不禁阵阵心动,酸楚之感跃然心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缓缓把头搭在他肩上。他显然很是高兴,听他轻笑一声,拥着我的双臂又紧了一些。    与他相拥了一会,我在他耳边轻声问:“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为何会看上我?论才貌、品性,我在那些侍女中都不算是拔尖的。”    李琰缓缓道:“当初见你,你手持马笛娴静而立,我就感觉你与众不同,后来与你接触久了,觉得你人虽有些毛躁,却不失率真,不似那些养在深闺中的小姐,矫揉造作。与你交谈时,更是发觉你读过不少书,涉猎之广就连一般男子也难以企及,而且见识深远,心思机敏,非一般女子可比。你所懂的一些东西就算是我也不一定知道,这样的你我又怎会不心动?”    我抿嘴笑了笑,自嘲道:“我真有这么好吗?除了毛躁外,我都觉着像在说别人呢。你也不必贬低自己哄我开心,我肚子里的墨水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有数的,与你相比差的没边儿了。”    他笑道:“你这是当局者迷,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个人?”    我纳闷地问:“像谁?”    他沉吟了会,说:“宫中的杨妃娘娘。”    我一怔,想了会子,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人多有相似,不足为奇。”    他说:“光是外貌相像我也不会如此诧异,奇就奇在你们连气韵都有四、五成相似。”    我笑着说:“能与杨妃娘娘相似,那我不是很荣幸?”    他轻轻推起我,双手搭在我肩膀上,目注着我的眼睛,薄唇微张了下,看他似乎有话想说,我一笑,道:“你有话就说吧。”    他想了想,问道:“你为何没有喜欢侯承远?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他都不在我之下。况且他对你的心思你应该早已通透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过,你是第一个。”    我一直刻意地想淡忘这件事,至少在此时我下意识地不让自己去想,但冷静下来后,仍不得不选择去面对。    我默默沉思了片刻,深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他的心思我自是早已通透,如今你的心意我也明白了,可我的心思你们可能懂得?”    他面带困惑地摇了摇头,只是默默回视着我,我轻叹口气,低声道:“侯承远是很好,我感激他的细心呵护,敬佩他的武艺气度,我之所以没有喜欢他,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敢去想。根深蒂固的等级门第观念就如盘古的开天巨斧,随随便便就将大地划出了万丈沟壑,将我们隔开两边,我虽真心地不想屈服,但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的心套上枷锁,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对你更是如此,就算是此刻,我依旧觉着像做梦一般,害怕梦醒了,一切就又都回归了原点。”    他一手揽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凝视着我的眼睛,柔声道:“你若是担心身份、门第,你大可放宽心,一则我并不在意这些,再则我自有办法让你摆脱宫女的身份,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我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的,但我内心深处所思所想你不见得懂的。”    他微蹙着眉头,伸手轻抚过我的嘴唇,顺着嘴角慢慢划过我的脸庞,捋了捋我的鬓发,轻叹道:“你的小脑瓜里到底在琢磨什么?”    我别过头思索了好一会儿,回身双手合握住他的手,举在胸前,慢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很平凡的故事。”    他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温柔地看着我,我嫣然一笑,接着道:“大约二十年前,一位公子领着马队从西域小国宁远往长安运送马匹,在靠近宁远的沙漠中,意外救起了一位美丽的女子,女子告诉他,她所在的商队遇到了盗匪的袭击,除了她侥幸逃脱外,商队其他的人皆被杀尽。于是公子将她带到宁远养伤,两人朝夕相处,渐生情愫。女子的美丽聪慧让公子倾心不已,遂向女子表达了倾慕之心,女子也有感于公子的悉心照料,愿以身相许,不过却提出了两个让常人颇为不解的条件。”    一语至此,看他听得入神,我有心想卖个关子,遂停下不语,歪头笑望着李琰。    他静静与我对视了一会,唇角噙出丝浅笑,摇着头道:“你这是想磨我的性子吗?”    我朝他眨了眨眼睛,故意别过头,嗔道:“我被你磨得还少吗?你上次让我站了一整晚,这些帐我可一笔笔帮你记着呢,我从小就小肚鸡肠,爱记仇,看你怕是不怕!”    话刚说完,他揽在我腰上的手忽地一用劲,我身子紧紧地贴在他身上,看着离我极近的李琰,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鼻间呼出的气息。    正有些发怔,他温热的嘴唇轻轻在我的脸颊上印了一下,又凑近我耳边,轻呵了几口气,低声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是否想与我斗上一斗?看我以后怎么整治你!”    我觉得耳根麻麻的,四肢发软无力,身子也越来越热,忙推着他的肩膀,直起身子,离他稍远了些,皱眉道:“我只随便一说而已,可当不得真的,我哪斗得过你呀!我接着说还不成吗!”    他浅浅一笑,抚平了我的眉间,柔声道:“你还真是像独孤谋说得一样,经不得唬,说吧,我想听。”说完,他轻捏了下我的鼻子。    我撇着嘴,朝他皱了下鼻子,接着刚才的故事继续道:“女子向公子提了两个要求,若公子答应了,才能嫁给他。第一个要求是,成亲后要留在西域,有生之年不可再回中原。”    “第一个要求就如此为难,此女子当真想嫁给那个公子吗?”李琰疑惑地问。    我一笑,没有作答,接着道:“第二个要求是,除她之外,不得再娶。”说罢,我特意仔细端详他的表情,他面色如常,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    “那位公子答应这两个要求了吗?”李琰问。    我点头道:“公子二话没说便答应了。”    他叹道:“这位公子还真是个痴情种,女子的第二个要求我可以理解,但她的第一个要求,所谓何意?”    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为何。    “后来呢?”他又问。    我低头理了理思绪,抬头看着他,又继续道:“两人成亲后便在宁远定居了下来,以经营马场为生。女子因为受过伤,身子一直不是很好,婚后很久都未能生育,直到几年以后,终于怀上了孩子。但大夫诊断之下认为她的身子太弱,不适合生育,如果强行生产可能会危及性命,就算侥幸能生下来,也必定会折损女子阳寿,遂建议她喝药堕掉孩子。她的丈夫也劝她说,‘若因为生育让你遇到危险,我宁愿这一生都没有孩子。’但女子固执己见,一心要为丈夫留后,以弥补她对丈夫的愧疚。公子因为要遵守与女子的约定,就连病重老父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后事也只得托人代为办理,为此,公子在老父灵位前长跪了三日三夜,以赎其‘不孝之罪’。”    说着说着,我心中突感酸楚,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缓解了些悲伤的情绪,接着道:“所幸苍天垂怜,女子怀胎十月,虽历尽艰辛,还是顺利地为公子诞下了一个女儿。经此一事,公子越发地疼爱女子,女子也一心相夫教子,一家人和乐融融,日子过得很是美满。但好景不长,女子旧伤未愈又添下新创,两厢相迫,身子每况愈下,熬了十年就…………”    我的话未说完,已哽咽难语,心中悲痛再难忍耐,只觉泪水猛然落下,竟止也止不住。    李琰忙伸手帮我拭泪,一面柔声安慰道:“别说了,我已知你所说何人,你身上还带着伤,脸色本就有些憔悴,再悒郁攻心的话,只怕好得更慢。”    我埋头在李琰肩上,默默哭了好半天,才渐渐止住,抹干脸上的泪,声音哽咽地说:“我娘虽去世得早,但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她当日的模样,她静静躺着阿爸的怀中,嘴角含着笑,我能感觉出,那一抹微笑中洋溢的都是幸福,能与阿爸相濡以沫十五年,娘这一生没有遗憾!”    李琰眼带温柔,将手轻轻放在我头上,默默看了我一会,待我情绪稍安定了些,道:“你将你爹娘的故事说与我听,恐怕是另有深意吧?”    我将头别过,看着侧挂在一旁的灯笼,点头道:“我一直希望我的婚姻能像爹娘一样,彼此只属于对方,纵使短暂如西坠的余晖,我也会因拥有刹那的绚烂而感到满足。不管你认为我自私也好,小气也罢,我仍然无法接受我心爱的男人有别的女人,所以你刚才问我的事情,我现在无法答应你,也许,只是也许!将来有一日我会慢慢接受这个事实,纵然有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无奈,却不得不向残酷的现实低头。”    只觉李琰身子僵了一会,我回头看他,他神色肃然,若有所思,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一丝情绪也无,一时气氛颇为沉重,压得我呼吸困难。    沉默了半晌,我心中凄苦,忍不住双手捧着他的脸,略带哭腔道:“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我会怕的,我知道辜负了你一片情意,但是我…………”    他伸出食指轻轻抵在我的唇上,唇角微微上扬,噙出几丝浅笑,漆黑的双眸中又透了些温情,朝我摇头一笑,道:“不,此事责任在我,我只顾考虑了自己,却忽略了你的感受。放心吧,我现在不要你的任何承诺,将来你无论如何抉择,我都会尊重。”    我闻言,心中半喜半忧,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看他。    正与他相对而视,竹林中的静谧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我不禁转头向外望去,光线幽暗看不太清,只觉得有人匆匆向这而来,我忙回过神,向李琰道:“有人来了。”一面说着,一面从他腿上站起身向一旁走去,他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我侧身挣了几下,没有挣脱,回头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他一笑,这才松开了手。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会,那人已近至跟前,我定睛一看,傅文一袭漆黑铠甲,在月光下幽幽发亮,闪着寒光。    他微笑着斜瞅了我一眼,向李琰行礼道:“兵部的公文已到,将军该去太极殿面圣了。”    李琰点了点头,轻一挥手,“你先去备马。”傅文应声退走。    我半仰着头看了看天空,回过头问李琰:“这么早就要上朝?”    他微笑着一点头,起身几步走到我面前,依依不舍地静看了我一会,俯身贴在我耳边悄声道:“今日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知道你心中有我。”语毕,一抖袍摆提步出了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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