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廷止步于阶下垂手恭立,姵嬿未归于我身边便冷笑道,“王府的侍女好识礼数。” 我立于阁中平和看着他不语,郭廷略一敛眉,“王妃稍待。” 他返身匆匆离开,姵嬿愕然,“我不曾与他说过。”又转而笑道,“他知晓应做什么便好。” 我亦是愕然,“他应做什么?” “他自是应助王妃惩……”姵嬿更是讶异,“王妃不是要惩治她们?” 原来他们都以为我要惩治她们。 我轻笑了,方才不过是想问郭廷一些事。她们来了也好,留与不留,只问过她们便可定了。 阁外日光和暖,他再回来时身后随着的正是那三个侍女。姵嬿笑道,“近前来。” 当先的少女不明所以却是大胆,听姵嬿唤过便直看向我。我笑赞,“姿颜姝丽不逊于当年的田昭仪,只在前院侍奉可惜了。” 与我年龄相近的娇俏女子,嫁入府这么久,我不止不知她的名,更不曾同她说过话。她低眉浅笑,别有一番羞怯情味,一如她偶与霍鄣相遇之时,“奴婢从前在家主房中侍奉。” 难怪王府内连个侍妾也没有,我原当他是真的不近女色呢。她不是佩青,若他日有了佩青的名分还不知会张狂到何种地步。 心中却倏地轻了下,她说曾在霍鄣房中侍奉,那便是如今不是了。霍鄣封王前从未在这座王府中留宿,那么,她这在霍鄣房中侍奉,便是在我出嫁前这二十日而已。 不屑金财,不近女色,帝王素来最猜疑无此类私欲的重臣。为臣者若无私欲,或为极方正,或为…… 他归京前那些日里哥哥常有的忧虑再度浮于眼前,目光扫过她身后的两个碧衫女子,二人忙施了一礼,道,“奴婢们只在前院侍奉。” 果然是与她同议我的声音,我定了定神,向那女子微微一笑,“你既是侍奉家主,我便不会薄待,纵然不能为侧室,一房侍妾也是当得的。” 她早已露了喜色,娇羞低语,“奴婢只侍奉房中清尘。”又肃拜道,“奴婢们受家主与王妃福荫,不敢妄想。” 我笑容不敛,“不敢妄想?” 女子一怔,笑意登时僵住。 先前几番撞见她在霍鄣面前尽态极妍,我原只当她年少不曾与她计较,若非今日亲耳听到,我倒不知她还有这等心胸。 既非霍鄣身边之人我便无须容她,我冷眼看着,姵嬿平声道,“知晓不敢妄想也算识得体统,总不至死。” 那两个女子忙拜倒,“奴婢知错。” 当中一人暗暗扯了她的衣衫,她挣了挣,看一眼身后仍是只拜而不跪,“奴婢知错。” 站得久了,腰间微微发酸。我只温然看着她面容泛出的不甘之色,姵嬿和缓道,“知错最好,出府后有这般慧心姝颜也能搏出一条生路。” “且慢!”她倏地抬首,只将目光定在我的面上,“我们是先帝赐予家主,王妃若要逐我等出府有违宫规!” 我转身,姵嬿仍是平声,“既有同日入府的情分,那便一并去了吧。” 未及移步,那女子陡然凛声,“我等受皇命入府侍奉,去留自听皇命。王妃如此专行,置皇命何顾!” 不知死活! 转首时她已站起,毫不避过我的目光,“我曾在乾正殿侍奉御前。”她的目光微微一沉,“王妃时常出入长辰宫,便是忘了我,也定不会忘了宫规。” 记不得这些里已听了多少这样的嘲讽,我笑叹着摇头,姵嬿亦轻叹道,“你侍奉御前深识宫规,还请赐教,如在宫中,冲撞主上的罪过当如何责罚?只是……”她淡淡一笑,“我曾风闻孝明皇帝曾有明谕,乾正殿内只许内监侍奉,原来风闻之事并不足信。” 碧衫女子一震,死咬了唇盯着我。 孝明皇帝为后世帝王于后宫时锐意理政,曾明令乾正殿内不许女子出入,已至此时,她还不肯低头。 她忽然笑了出,“自是不足信的,若非如此,当年王妃岂能安然自乾正殿走出。” 我原以为这三人能得到先帝的赏识送进王府当是些有过人之处,但这些日看来,她终究是年少,不知藏锋。我回身正视她不敛笑意,“我终不如你通晓宫规,也不如你通晓王府的规矩。” “家主所定,仆侍的赏惩由郭廷定夺,而去留,”那女子轻笑,目光却是极冷,“须由家主亲令。” 我微微侧首,郭廷只轻垂了垂眼。 她将霍鄣的规矩抛出,无非是想再见霍鄣。 “以你的言行,原当剪舌,去指,弃于荒野。既是我无权定你的惩与去,”我只看着她,“那你便在这里候着,待家主归来再定。” 面庞鲜红欲滴血,她的目光如冰冷利箭,“徒逞口舌之快。待家主归来知晓你心性如此狠毒,回了武城公府你便是广陵郡主也做不成。” “广陵郡主?”我禁不住失笑,只作疑惑,“你来告与我,这广陵郡主的封号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不过意指先帝即位前是吴王。 她毫无惧色,却是咬唇冷笑着不出言。 懂得忌讳便好。 “因着你的来处,我原本有意留你一分颜面,你既不愿承这一分颜面,”我轻笑转身,“这王府的王妃换作旁人之前,我还是可以妄为的。” 我横目于郭廷,“我的家中不许半缕污浊。” 郭廷只肃立垂首,“是。” “齐琡!” 身后有一声厉喝,我含笑回首,“你从未忘记你的来处,但你也要记得,你之主,仍有一人还在。那里虽冷,却总还能活命,”我深了笑意,“不要害了她。” 不去看她骤然紧抿的唇,我一时止不住笑,我太熟悉这样的目光。她身后的人,都曾这般看过我。 曾有一日一个女子要刑责我,我亦是似她一般索要圣谕。那时有人来救我,如今,谁来救她们?往日家中侍从仆婢从不敢忤逆家主,我亦从未苛待过仆侍,只想无论出身贵庶总是一条性命。 乍然一阵瑟缩,惊觉自己竟是如此狠戾,竟明知她也是个可怜人还是起了杀意,明知另两个女子是无辜仍不放过她们。纵然不止一人曾一句一句斥我歹毒,我也未像此时一般觉得怕,我怕自己再不是从前的齐琡。 或许自决定留在上平抗敌的那一刻起我已变得冷酷决绝,或许更早。我亲手杀过人,我早已不是宽仁厚德的女子,或许……或许我的血中本来就存着残忍狠戾,只是从来不自知罢了。 姵嬿坐于我的身边,轻声道,“顾惇每逢出府我都会叫他寻些上好的绣线给我,那日他送那两个侍女出府后空着手回来,他说给家主回话却回了房,我见到他的衣袖有血……”她沉垂了头,恍惚低语,“我以为他受伤了可看着又不像,府里也没有伤医来。我不敢问,却再没见他穿过那件衣。” 我只觉得累,无力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会让哥哥痛下杀手。姵嬿蓦然抬首,满面忧色,“王妃从前苦心劳身数载至今方得闲逸,实不必为她们伤心。” 她重重按着我的腕,原来我在发抖,不能自制。 自受赐封至今已近五载,我曾历历数过所经的险恶,无一不是危及性命。成婚后这些日难得几分闲逸舒心,竟还是要面对烦扰。 身心疲乏至极,我无力再想。阖目倾身于凭几,忽觉身子剧烈一晃,姵嬿挡在榻边急道,“王妃可醒过来了!” 一时不知自己是睡去还是昏厥,我起身,待坐稳平和了气息,姵嬿向外唤,“进来。” 郭廷只站在门外,“先帝赐入府的只这三人,她们平日偶有出府皆有仆侍监看,断没有传出半句闲语。如今人在府外已妥当,王妃安心。” 我点头,“那便好。” 他明白我不许他在王府中处置那三个女子,我也明白他会如何处置。 宫中赐下的女子不见踪影,我令郭廷与姵嬿将房中不遗细隙地清理又将锦衾帷幕尽换过,霍鄣在我面前似浑然不觉。可那是郭廷亲自处置的人,他岂会不知。 不过是三个侍女,虽是宫中所赐,他也未必会放在心上,亦如我将她们逐出后也没有向宫中回禀。他的不在意,于我,是大幸,还是大不幸…… 用过晚膳,他仍往案后去。自我入书室他便是这样淡漠,我取了书卷回房,他也没有出言。我时时惊惧,他是否真的容不得我这样的女子在眼前。 半张绢笔迹缭乱,重写过两次,初时的十余字仍是缭乱,不得不弃之再写过。双眼沉沉不知朝暮,似有气息温暖熟悉,我只觉得周身发寒,疲乏得已睁不开眼。 醒来时脑中昏昏得发沉,梦中的温暖气息仿佛仍是近在咫尺。母亲过世后的那些年里,父亲时常不在家中,我每每孤寂,哥哥都会依着我给我讲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趣言,我也总会在他的温暖怀抱中睡去。 姵嬿笑盈盈进来,我扶着她的手站起,“哥哥来了?” 姵嬿笑道,“王妃思念兄长还是改日再回去吧。王妃昨夜有些体热,好在并没有发起。家主出府前吩咐了,王妃醒来后定要先用过热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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