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南方已经很温暖了,接连下了几场雨,持续许久的旱情也有了缓解。自从二月皇上派副都御史视察了京畿和江南等地的灾情之后,又于三月免除湖广、山东等地受灾税粮,其余地区的赋税也跟着减轻了不少。现在正是各地农忙的时节,因为皇上发布的一系列减赋免税的政策,人们更是对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期望。 叮铃铃,叮铃铃……一串悠扬的铃声在南昌普通的一条街道上回响,只见一个身穿破旧僧袍头戴僧帽的坡脚和尚慢慢的晃荡在街道上。他左手拄着一支一人高的禅杖,禅杖上的旧铜迎着阳光泛着混沌的光晕,铁环随着晃动正发出悠扬的铃声,他右肩披着一个同样破旧的褡裢,褡裢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全身上下唯一看着比较干净的便是胸前挂着的一串佛珠,可能因为长久的盘拨已经凝结了一层油润的光泽,若细看才会发现,那似石似骨的材质做成的佛珠竟细细雕刻着骷髅的纹饰……他缓缓的前行,最终在一扇朱红的大门前停驻下来,轻轻地扣了扣门,许久不曾听到回应,他也不着急,就静静地倚在门边等着。 过了好一会,才见一个二十岁左右小厮模样的年轻人打开门伸着头探望,却看见这么一个落魄模样的和尚,以为是前来化缘的,瞬间没了好心情,不耐烦地就要关门。“这位小兄弟,烦请你通传家主,就说游方和尚伏晓前来恭贺家主喜得爱女。”这小厮一听停下了正欲关上的大门,好奇地打量了和尚两遍,并没有理他,又继续缓缓关了门,和尚也不着急,又重新依靠着门边闭目养神。 不多时,大门重新打开,却不见之前的小厮,而是一个四十岁左右衣饰富贵的中年男子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仆从模样的年轻人。中年男子走到和尚身边恭敬地作了一揖,说道:“不知何方高僧驾临,下人不懂事怠慢了高僧,还望高僧不要见怪。”“不怪,不怪,贫僧落魄如此,若是被人笑脸相迎才是见怪。”和尚仍旧闭着眼睛,一手拄着禅杖一手揉搓着胸前的佛珠。中年男子尴尬地清咳一声,依旧笑着说道:“大师一路辛苦,不如到寒舍歇息片刻用些斋饭。在下还有些禅机欲与高僧讨教。”“既然如此,贫僧就叨扰了。”说罢执起禅杖随着中年男子一跛一跛地进了门去。 中年男子也不绕圈子,待两人坐定摆好饭菜挥退了下人,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高僧如何知晓我刚得了个女儿?”原来这僧人来时,女主人正在生产,从昨天夜里直到今天晌午已经过了六七个时辰了,还不见孩子出来,正在焦急时候就听下人来报,说有一个模样奇怪的落魄和尚自称要来恭贺自己喜得爱女,就在下人报完产房就传来喜讯,说是夫人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母女平安。这男子惊讶地直道:“难道是来了仙人?”于是连忙亲自出门来请。 “贫僧游历四方,前些日子算得凤星即将降世,见贵府上空隐隐有凤鸣之声,这才冒昧叨扰。”和尚在案前端坐着,禅杖横于膝上,双手在胸前结成佛印,不疾不徐地说道。“敢问高僧不知何为凤星?”“真龙天子,主宰于世,凤星相伴,龙凤成祥。帝王命定的伴侣便是凤星。”“哦?难道我这女儿,便是那凤星?”中年男子又惊又喜地问道。“天机不可泄露,贫僧言尽于此,望您好好教养这个女儿,假以时日必有大成。”和尚虚虚实实地说着,中年男子却深信不疑,更加尊敬地说:“小女既与高僧有如此佛缘,还望高僧为在下的小女取个名字吧!” 和尚撤去佛印拿起佛珠拨动了几下,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然后突然睁眼说道:“陇西十八子,传承余千年。投之以木桃,报还有琼瑶。贵府千金的名字便叫李慕瑶好了。”(注①)说罢又轻轻闭目,搓碾起手中的佛珠。中年男子对他却更添了一分敬意,自己还未自报家门,他便算出自家姓氏,更觉得这是仙人下凡了,连连称谢道:“在下李梓,先代小女谢过高僧了。” 这和尚说来也奇怪,对于李梓的多番挽留道谢都表现得淡淡的,只再三嘱托他一定要好好教导女儿,用过斋饭只取了些许盘缠,便又搭着他破旧的褡裢拄着陈旧的铜禅杖,一跛一跛地缓缓离去了,没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也没人知道他去往何处,只知道他自称“游方和尚伏晓”。 江南过了多雨的七八月份,刚解决了旱情又因降雨连连在浙江、山东两地闹起了水患,朝廷赈灾之事繁忙又体恤民生不易,又继续减免了一些赋税,这让河北兴济张家的日子要好过了很多(注②)。提起张家的张峦,左邻右舍客气一点的喊他张书生,尖酸刻薄一点的只怕就要嘲笑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了,二十七八的年纪了依旧只是个童生(注③),家中父母早亡只留下两间破房几分瘦田,偏偏这张峦人长得高高壮壮的却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以至于生活更加落魄,到了二十五岁年纪也没人愿意嫁给他,邻村的金家姑娘也是家里没了父兄照应,这才由媒人介绍勉强凑合一起过日子,好在金姑娘贤惠勤快针线好能干活,这才帮衬着张峦勉强过上了踏实日子。张峦现在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没个儿子,家中又是一脉单传生怕断了香火,这时夫人金氏正在生产,张峦就在门外求天告地,保佑上天赐予一个儿子。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注④)张峦这边正心里默念着生儿子,远远地走来一个道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此人美髯飘飘面目俊秀,一手提着一个卦幡一手挽着一把拂尘,他身姿挺拔仪表非凡,一看便是仙人之姿。那道人走近张峦身边却并不侧目看他,只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淡淡说道:“养子未必成龙,养女亦可腾凤,先生何必执悟?”声音不大却如重锤敲在张峦心上,张峦看向这道人却见他根本就目不斜视,依旧缓缓地走向前去,不由得开口唤那道人:“大师留步!不知大师言之何意?” 那道人停下脚步却不回头,反而问道:“若是你的夫人生下一个女儿,你将如何?”张峦被问得一愣不知该如何答他,他始终想着应该是要一个儿子的,可若是女儿……自己家境已然落魄如此,若是个女儿要她何用,不如卖了还能……张峦还未待回答,就见那道人转过身说:“既然先生不想要这个女儿,不如待她生下后交由贫道抚养。贫道的夫人甚是喜爱女孩却只生了一个小子,必定能将你的女儿视如己出般教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张峦愣了片刻却又不耐烦地说道:“你这道人好生奇怪,为何要咒我得个女儿,我夫人怀得必定是儿子的!”那道人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捋着飘逸的长须不再说话。 不多时就听屋内传来婴孩的啼哭声,张峦既紧张又兴奋地喊道:“我当爹啦当爹啦!是儿子吗?是儿子吗?”当即也不管什么规矩禁忌便冲进了屋内,生疏却小心地抱过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孩子,然而让张峦失望的是,这是一个女孩。张峦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是失落是难受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只是许久的心愿落空的一瞬,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放下孩子出了屋,才看到那道人依旧站在屋外没有离去,以至于成为了张峦发泄怒火的对象。 “就是你这个道士咒得我得了一个女儿,长得一副白白净净的模样,却是一副黑心肠!”张峦对道人喝骂着,道人却不为所动的模样,依旧云淡风轻任由张峦呵斥。张峦毕竟也是读书人,最终也说不出什么难听话来,只得丧气的抱着头蹲在地上叹气。良久的沉默之后,只听到头上传来道人温润的声音:“把这个女儿交给我教养,今生你将会有两个儿子。”“真的?”张峦并不相信道人的话,质疑地问道。“既然你已有打算要把女儿卖掉,不如就卖给贫道。” 刚生产的金氏抱着女儿恸哭不止,她已然知道了这个女儿的命运,虽然是早与张峦商量好的,但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哪里就真的舍得,只好抱着哭了一阵。正在这时,金氏见张峦领着一个道人模样的男子进来,正在疑惑就听张峦说:“把孩子交给这位道长。”金氏哪里会不知丈夫的意思,只得抱着孩子哭得更凶。“夫人不必悲伤,”道人和气的安慰着金氏说,“我虽与这孩子有缘要带她离去,但她终究还是你的骨肉,我往后每年会带她回来两次与你们团聚,不至于让你们母女天涯永隔。”金氏止了哭声看向这个仙风道骨的男子小声问:“真的吗?”道人不说话,只是稳稳地点了下头,金氏才依依不舍的交出了女儿。 道人已携女婴离去良久,张峦夫妻两人依旧捧着道人给的五十两(注⑤)银子发愣,谁能想到一个看似行装轻简的道人竟然能一下拿出这么大一笔钱,不过此时已把女儿交给他带去,再多想什么都是无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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