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四年九月，慈懿皇太后安葬不久，便传来彗星出现于三台的消息（注①），让满朝文武刚从钱太后合葬闹剧中逐渐平复的情绪又再次不安起来。自古以来，天降彗星属于异象，通常都会和帝王的兴衰扯上点多多少少的关系，这种不可说之事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于是，还没有睡几天安稳觉的秦见濬在早朝又受到了来自群臣的狂轰滥炸。 最先向秦见濬开火的还是合葬事件中的大先锋——内阁大学士彭时。彭时是英宗正统十三年的状元，勤勉奉公又才华横溢，他经历过英宗的土木堡之变，在景泰年间虽默默无闻却口碑极佳，五十三岁的年纪还在朝廷鞠躬尽瘁，秦见濬对这个铁骨铮铮的老头不知是敬畏还是惧怕。彭时义正言辞地对皇帝说：“社稷大事理所当然是要先处理的，但皇上的宫中根本也是尤为重要的事。谚语说‘子出多母’，现在皇上虽然后宫妃嫔不少却无所出，一定是因为陛下爱有所专，而盛宠的人已不宜生育的缘故。望皇上以宗社后嗣为重，施恩后宫。” 秦见濬一听这话气都不打一处来，但对于这位三朝老臣，他不忍也不敢出言驳斥，何况秦见濬心里很明白彭时的话是对的。万贵妃已经三十九岁了而且早已被太医宣布了“死刑”，她此生都不可能再有机会生育，自己现在二十二岁也不算小了，却连一个子嗣都没有，后继无人必然引得社稷动荡。礼部尚书姚夔比彭时还要年长两岁，也是朝堂中的肱骨之臣，姚夔比彭时看起来慈眉善目一些，但这并不代表他比较好说话，相反，这位老大人执掌礼部，对礼仪之事最是苛刻，也立刻站出来支持老战友彭时的谏言。满朝文武一看这个情形，这两位老大人何等忠诚高明都意见一致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附议”之声不绝于耳。秦见濬对万贞儿的感情的确是深厚的、特别的，但这不代表他的感情会超越江山社稷，面对朝臣的苦心劝谏，秦见濬默默地点了点头。 秦见濬处理完一天的政事已是入暮时分，正欲往永宁宫找万贞儿说说话缓解些疲惫，旁边的怀恩小声地提醒道：“皇上，今天去哪个宫里？”秦见濬正想说永宁宫，却想起早朝上老臣们的劝诫，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秦见濬停下，怀恩知道他这是明白了自己的提点，也不再说话，垂着手待在一边不说话。 秦见濬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后宫的殿宇虽多，他一时竟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的栖身之所，后宫嫔妃虽然不少，但他入了后宫也只想和万贞儿在一起，那些妃嫔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他都不知道。能勉强有些许印象的妃嫔：一个是已经被废在安乐堂（注②）的前皇后吴氏，但想起那个女人，一幕幕都是最后那个晚上她泪流满面的笑和如泣如诉的一首《鸳鸯》；一个是现在独守坤宁宫的皇后王氏，但想到宫后苑的那个午后，春光旖旎碧波亭上，纤巧秀美的少女弹唱着“宛转蛾眉兮秀可餐，众女嫉余兮诋揽茝”；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似乎并没有多少印象，只知道那是自己的父亲千挑万选留给自己的妃子，只记得好像在册封时见过一面，只记得好像是个身穿紫色衣裙笑容明媚的娟秀少女，只记得好像是姓柏册封为贤妃，其他的，好像一无所知。秦见濬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可悲到连要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可悲到自己坐拥天下却也得不到能与自己并肩执手的人。“柏妃是在哪个宫的？”秦见濬不确定是不是有这个妃子，试探地问怀恩。“回皇上，贤妃娘娘住在永安宫。”怀恩早就备好了各宫主子的情况，只等秦见濬表态。“那就去永安宫吧！”说罢在怀恩的陪伴下往永安宫而去。 “姚嘉，你看看这样修剪可好看？”九月的天气在京城已经有了些许凉意，一个二十岁左右年纪的女子扶着面前的一瓶子精心修剪的插花左左右右仔细端详着，上身一件粉紫撒花袄，下身一条同色绢纱金丝绣花长裙，乌黑的秀发只是简单的松松绾起，简单坠着一只金累丝镶青玉蝴蝶簪固定着发髻，粉黛未施却容颜清丽，脸上带着清浅恬淡的笑意，印着暖融的灯火看起来明艳极了。“好看呢！也就只有娘娘的这双巧手才能把花花草草都侍候得这样好！”姚嘉看着女子手中的花极为赞许地回道，在桌前插花的女子正是贤妃柏芸之。柏芸之把瓶子前前后后转了几圈，上上下下又仔细看了几遍，指着其中一枝浅粉色的木芙蓉花问道：“姚嘉，你看这枝花的颜色可太浅淡了些？”姚嘉凑近了仔细看看，回道：“似乎是浅淡了一些，不过总体看起来都是清浅的颜色，若这枝太过明艳了反倒不好看了。”柏芸之觉得有道理，微微点头，姚嘉又说道：“若是娘娘觉得这一枝不好，挑出来就好啦！”“那可不行！”柏芸之给花上撒了一点水说道：“太后娘娘最爱牡丹花，这个时节没有牡丹可赏，这芙蓉形似牡丹却又凌寒绽放，在这个时节最是绝色，送给太后娘娘一定会喜欢的。”姚嘉笑着说道：“这花如此好看又被娘娘修饰的如此精致，太后娘娘肯定喜欢极了！”柏芸之又修剪了几下才最终满意，小心翼翼地交给姚嘉嘱咐道：“好好照看着，明天一早送给太后娘娘。”姚嘉正要接过就听外面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皇上从来不来永安宫，这几年永安宫上下几乎没有见过皇上，乍一听到皇上来了都是吓了一跳，姚嘉惊得手上一抖险些摔了刚接过的花瓶，还好柏芸之镇定如常扶了一把，否则这精心修剪了一晚的花只怕就要摔个粉碎。柏芸之瞪了姚嘉一眼责备道：“慌什么，这般没有分寸的，本宫以后还如何敢用你！”姚嘉被这一喝更吓了一身冷汗就要跪下请罪，姚嘉一把拉起她冷冷说：“跪什么跪，留着你的力气跟本宫出去迎接皇上，别再出了差错。”说罢先整理了衣裙往外走去，顺带瞥给姚嘉一个警告的眼神。姚嘉哪里还敢慌神，赶忙小心地放下花瓶整理了衣裙轻扶了几下发髻，快步跟上柏贤妃迎了出去。 秦见濬没有来过永安宫，一进这宫中只觉得四周空气中都氤氲弥散着让人舒服的花香味道，清浅而又醉人，因为天色已经有些昏暗，看不出四周都种了些什么花，不过却能认出几株盛放着的茉莉和木芙蓉，甚至还看到了犹在绽放的夹竹桃，其他错落的花木更多，只是秦见濬也认不出几种。上了正殿的台阶，只看两侧的走廊、台阶、窗下各处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花盆，有的花开得明艳，有的虽不见繁花却也绿意苁蓉，看得人心情愉悦极了，入了正殿也能看到屋内精巧的花架上摆放的造型各异的插花或盆栽，姚黄魏紫各有千秋。入了这永安宫完全感觉不到半点入秋的萧瑟意境，反而像是走进了春意盎然的花园。 秦见濬正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一处盆景，只听身后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声：“臣妾不知皇上到来未曾迎接，请皇上恕罪，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秦见濬回过身只见一个紫衣少女跪在地上行礼，头垂得很低，身后跟着几个宫女也都跪地行礼。秦见濬的思绪恍惚回到了几年前册封之时，这个少女也是这样，头垂得低低的，看不到她的样貌，不知道她的表情，不在乎她的喜悲，但此时的秦见濬看着女子纤弱的脊背却突然想看看这个女子是什么样貌有什么表情，渗透着怎样的喜悲。“不怪你，是朕临时起意并未让太监通传，何罪之有。平身吧！”秦见濬不在意地挥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在正殿上首坐下，端起旁边一盆小花欣赏起来。“谢皇上！”柏贤妃优雅起身立在一边不敢出声，依旧低着头。 “你很怕朕？”秦见濬看柏芸之始终一副诚惶诚恐不敢抬头的样子笑问道。“皇上是天子，臣妾敬畏皇上。”柏芸之的回答，虽然声音很小，却很平稳镇定，没有正面回答却也没有回避。“你不用害怕，朕又不是吃人的怪兽，抬起头来。”秦见濬放下花盆，颇有兴趣地打量着柏芸之。柏芸之缓缓地小心地微微抬起头，鼓足勇气看向了秦见濬，随即感到面颊如火烧一般。秦见濬其实并不算很英俊，继承了先帝圆阔的脸型、棱角分明的五官还有威严的气质，但此时秦见濬带着极为温润的笑意。柏芸之想象过自己帝王夫君的模样，冷厉的、霸道的、尊贵的、傲气的，但却没想到映入眼帘是这样温和又威严的样子，一时间羞得满脸通红。秦见濬只见这女子先是有些惧怕小心翼翼的却又突然满脸娇羞只觉得可爱极了，且柏芸之容颜精致还没有一丝脂粉的俗气，一时间觉得或许与她相处也并不是不可接受的事。 第二天，那瓶精心修剪的插花终究没有送到周太后的仁寿宫中，反倒是送来了永安宫柏贤妃突然承宠的消息，太后听闻此事原本因钱太后的后事而郁结许久的心绪也是开怀了不少，连道老天保佑，自己的皇帝儿子终于是能放下那个年老色衰的万贵妃，实现自己抱孙子的愿望也是指日可待了，于是一连几天往永安宫送了好些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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