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史怀仁终于酒醒时,已是翌日午时了。 他从醉后昏睡中醒来,人已回到了鸿胪寺的驿馆内。身上还穿着昨夜赴宴的官服,衣裳倒是规规整整的,可站起身来,却感到屁股缝儿像是漏风,一阵儿的凉飕飕。他仰了仰头,就发觉后颈处又生疼,似乎被人打了一闷棍。回忆里模模糊糊,分明记得自己是去麟德殿上赴宴了,歌舞丝竹美哉妙哉,可过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竟是分毫也想不起来。 史怀仁头疼片刻,灌了杯水,这才觉得神思渐渐醒转,张口唤来门外侍从,忙问昨夜出了什么事情。 这侍从不答还好,一答竟教史怀仁瞬即面如土色。 昨夜史怀仁大闹麟德殿,非但出遍洋相,丢尽了南楚的脸,且还出言不逊,咒骂大梁皇帝萧景行。骂倒罢了,得亏萧景行没治他的罪,可他醉后失言,竟还将南楚皇帝扣押李尧庭、谎称李尧庭叛国一事也给原原本本说了出去。 听闻萧景行今日一早便修函南楚,要南楚一方归还李尧庭,甚至愿以十座城池为交换,将李尧庭从南楚要回来。 史怀仁自知说漏了嘴,回南楚后定是有他受的了,轻辄贬官,重辄……他皱紧了眉,有些发愁,现下得赶紧想些法子,哪怕多费些银两,也得找人去陛下面前替他求情才行。可他镇定下来后又只觉得想不明白,自己怎会醉酒失态呢? …… 北苑冷宫,瑶鸿闲来无事,正坐在桌前照镜子。怜香进来了几次,都只见她以手托腮,一动不动地盯着身前铜镜在看。 铜镜映出李慕云的一张脸,螓首蛾眉未施粉黛,却更显肤如凝脂,领如蝤蛴,清丽天成。莫不是教自己的美貌给瞧得入了迷,五迷三道的失了魂了? 怜香喊她几回,她也不过“嗯”“哦”地简单应上两声,就连眼珠子也未转一下,次数多后,怜香便也不再喊了。只瞧她懒洋洋的又有些颓唐模样,便当她是那一夜被罚回来闭门思过,心中多有不快罢了。 那一夜麟德殿上被罚,迄今业已过去十余日了。这十多日来,陛下却是一步也没踏入过北苑的门。想来好不容易才挣得的局面,转眼竟又这样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是挺教人灰心丧气的。 可怜香同情了片刻,却又觉得不该。 虽说任谁都会感到沮丧的,可主子这副模样——半点斗志也无了,成日里便只顾着对镜自怜,不过就是一个“闭门思过”而已,她们原本就被禁在冷宫,闭门不闭门的,又有什么区别。倒是主子这样下去,哪里是成得了后宫正主的心志。 怜香想着,又“唉”地一声叹一口气。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想劝吧,又知她的劝话不顶用,便只好反复又哀叹了几下,转而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出去。 瑶鸿听见她这一阵哀叹,方才抬眼瞟了怜香一眼。可乍一抬眼,就见她一脸愁容像是操碎了心,愁云惨淡地退出门去,心中只觉奇怪不已。自己不过爱照镜子了些,又何至于如此恨铁不成钢的。 这几日萧景行虽没来,她人又在冷宫里待着,与外头断了联系,但想也知道萧景行在忙些什么。那一日在这屋中他与她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慕云,只要你能证实尧庭清白,往后的事情便交给我。” 瑶鸿知道,她做得已经足够了。 剩下的事情不需要她操心,她便只做一个甩手掌柜就好。难得可以躲一回懒,成日里就只管瘫着——这种好事,谁不想要。 只是唯一有些遗憾的,纵然她再想偷懒,只怕也躲不了多久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两日,北苑便迎来了圣旨。可瑶鸿没能想到,这一道圣旨,竟是为了将她迁出冷宫而下的。 ——李氏慕云,受父兄牵连,被禁北苑,今已查明缘由,李氏一门乃遭人构陷。圣心不忍忠良蒙冤,特赦李氏慕云,迁回承乾宫中居住。 瑶鸿又惊又喜,满心雀跃地接过圣旨差点连恩也忘了谢。然而送了宣旨太监出北苑后一回头,却又见到怜香有些闷闷不乐的。 “怎的了?不该高兴?这些时日累你陪我吃了不少的苦,回去承乾宫中,便可好生歇一歇了。”瑶鸿捧着圣旨,一扫这几日的慵懒,面上还难掩兴奋之色。 “话是如此,可是主子……”怜香抬起眼来,四顾一番,屏退身旁宫人后,才又一五一十将心中隐忧道与她听。 原是为的李慕云位分一事。 李慕云原本就是住在承乾宫中,只是那时是以贵妃的身份,如今圣旨虽然诏她回宫,却并未写明复她位分。 当初李慕云被褫夺封号降位,从一堂堂位同副后的贵妃,被贬作低贱嫔御,如今要以这低微身份重回承乾宫中主位,怜香感到有些不安,只怕名不正言不顺的,难堵宫中闲言碎语。 然而瑶鸿听罢,反倒一揽她的肩头,大兄弟般拍一拍她的肩:“不怕。” “这兆头好着呢。” “怎的就好了?” “怜香,”她忽而微微扬起的嘴角,扳正她的身子,双眸坚毅落于她的眼里,一本正色道,“过去是我太过软弱,累你随我遭罪,往后我当洗心革面,绝不再教你我受人欺||凌。这被人夺走的东西,我会一样一样全讨回来,当初跌落的位子,我也定会一点一点,再坐回去。” 怜香望着她的眼,忽然间便感到眼前的人,似乎已然与过去的李慕云大不相同了。像是心死过后,重又活了一回。 她两眼发润,亦是笃定将头一点:“嗯!怜香信得过主子。” …… 瑶鸿做仙,最是爽快。讲话说到做到,回到承乾宫的第二天,就搞了一件大事——她让怜香大张旗鼓地去太医院,要一副避子汤药过来。 怜香双膝一软,“咚”地一声便给她跪下了:“主子!” 眼泪“唰”地齐齐落地,哭得瑶鸿莫名其妙的:“你哭什么。” “主子昨日才说要洗心革面重做人,今日却就想不开了,教怜香如何不哭!” 说着又“唰唰”滚出两行泪来。 瑶鸿心中暗自咋舌,这眼泪珠儿说冒就冒,怕不是只沥水的细漏成了精,细精?一面抬手拽她起来,一面道:“可别哭了,我要你去取那避子汤药,又没说是我要用。” “那主子是要给旁人用?” “呸呸呸。这害人的东西,我纵使再急于求成,也不做那腌臜事。” “那主子要来,做什么……”怜香一面揩着眼泪,一面还止不住有些抽抽搭搭的。 瑶鸿便递过一张帕子给她:“将鼻涕眼泪擦干净了。我要你此去太医院,向太医要上一副避子汤药,不过想要求证旧案罢了。你去了拿药,一定是要拿当日从我房中搜出来的。太医院素来有归档,不愁找不到。且你这一去,还得人尽皆知地去,千万不可偷偷摸摸的。” “为何定要人尽皆知?” “我本问心无愧,若你偷偷摸摸,一旦教人盯上,那才真是落了他人口实。如果他人存了心要收拾我,我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怜香方才“啊——”地一声恍然大悟,旋即拍拍胸口:“晓得了主子,包我身上。” 瑶鸿正在满意微笑的当口,就见她转身出门,行到门口对着院中便是一声吼:“主子命我前去太医院拿药!——” 瑶鸿撑在桌沿的手肘当场便是一滑。 怜香仰着脖子,伸手朝向半空点一点:“我去太医院,片刻工夫便回,即便我人没在宫中,你们当差也得小心着些。若要教我知晓你们偷懒,瞧我回来不好生地收拾!” 哪怕隔着墙与窗,瑶鸿也听得见院中齐声一片,唯唯诺诺地称是。 怜香回头冲瑶鸿眨一眨眼,瑶鸿方才哭笑不得地向她摆摆手:“去吧。” 怜香去了小半个时辰后回来,依照瑶鸿的话带回了一副避子汤药,且还管太医要了一张这方子的明细,上头一样一样,将配方中的药材名称,用量多少,皆仔细注明了。 瑶鸿接过细细瞧着,想看看可否能从这里入手,寻出一点端倪来。只是找了半晌又有些失望,药材全是普通的药材,也没发现任何特别之处。 瑶鸿一时又起了气馁,将方子随手搁到一边,拆开那包药来漫不经心地翻着。 药材被她一样一样从那药包里头拣出来,分门别类归置整齐。然而就在她拣出一味药材正要放下的当口,倏忽鼻子一尖,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那是蜂蜜的气味。 李慕云的身子与常人略有不同,蜂蜜对她而言,天生便是不耐受的,只消用了,哪怕不过一点,也会生出红斑,奇痒难耐。李慕云早年进王府时便曾犯过一回,那一日她在林婉瑜房中做客,误用了沾染蜂蜜的糕点,不多时便犯了病。这桩事情,教林婉瑜告诉了萧景行,林婉瑜知道,萧景行也知道,可旁人却不知道。 眼下瑶鸿手中拈起的这味药,制时若是浸过蜂蜜,药效会更好,是故药铺里头,约定俗成都是要浸的。 光是瞧着药方实在有些难发觉,唯有瑶鸿这样拆开辨别,方才注意到这当中的不对劲——如若李慕云当真用过这副避子汤药,那她便不可能像没事人一般。 李慕云的毫无反应,就是她从未用过这副汤药的最好佐证! 瑶鸿突然间意识到,她可以自证清白了。 她一回头就要去唤怜香,然而才一转过脑袋,却猛然发觉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身影颀长,挡住她眼前的光亮。 萧景行脸色白了白,正盯着一旁小桌之上,方才被瑶鸿随手丢到那里的药方发呆。 药方上头硕大几个黑字,皆在调皮蹦跶,毫不掩饰地告诉他这是一张什么方子。 见到瑶鸿回过头来,萧景行紧了紧手心,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问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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