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药堂,毓秀依旧是三寸金莲步履翩跹,没半点改色。宋荷雨的面上不太好看,阴沉着脸只顾前行,什么逛街的性子都没了。这世上,人力有不逮,宋荷雨生来顺遂,还未体会。 此刻,宋荷雨神情恹恹,迁怒毓秀不知抵抗,可毓秀心中委屈难言,缠足一事向来是趁着年纪小,她五岁便开始遭这罪,当时话还未说利落,怎能未卜先知今日之窘境? 小红见自家小姐面色不好,上来打圆场问晚饭吃些什么。客栈里虽有晚饭,但如今已经出了门,自然要挑个馆子吃的。宋荷雨没精神挑,随手指了个看得过眼的馆子,一马当先进去点吃食。 热乎乎的饭菜填了肚子,宋荷雨这才回过味来,她是太过分了些。饭桌上,她悄悄望向毓秀,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恰巧毓秀也是频频看她,两人的视线冷不丁相对,却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心里那点芥蒂虽未完全消散,但两人同时默契地递了台阶,这事就算翻篇。 “这菜不错。”毓秀与宋荷雨解了误会,现在只觉天清海阔,心口的郁气烟消云散,终于味觉回笼,她品尝着一道清蒸鱼,赞叹道。 “可不是,这是南口最好吃的菜馆了,只不过深藏在巷子里,过往的行人可不会耗费精神来找,这里只有本地人知道。”旁边一桌的一位健谈的客人听见毓秀的赞叹说道。 “这老板的手艺真好,怎么不再寻个临街的店面?”宋荷雨好奇问道。 “唉,这临街的店哪那么好寻呢?”这客人满脸不忿之色,他摇摇头,又道:“这乱世中,钱权最重要。” 宋荷雨等人明白了,这是这家店空有手艺,没有人说得上话,被打压了。她们虽有所感,但到底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也就不在多谈,埋头吃饭,尽早回客栈去了。 回了客栈,毓秀与宋荷雨同住一屋,虽然两人和解,但现下还存着一丝尴尬,赌气看谁先开口。 毓秀先撑不住了,两人晚上还要同睡一床,况且一路都是宋荷雨在安排吃住,她是寄人篱下,还需仰仗对方。因此,她默默一坐,对着换衣服的宋荷雨说起了话。 她选择的是说说自己缠足的经过,想得到她的一丝怜悯。毓秀十分擅长此道,无论男女,面对弱者总要宽容些。她缓缓地叙述自己缠足的经过,语气漠然,时间过得太久,原来那丝怨恨早就烟消云淡。她是四五岁上母亲给她缠的足,大户人家讲究多些,也早些,那时她的脚还被瓷片一下一下地切开,让它尽快烂掉。慢慢缠成三寸金莲的样子后,她就习惯了这样颤颤巍巍走路,不觉得十分疼,遇到急事还可以跑呢。前一段时间在家装疯,也解过裹脚布,但滋味还不如缠着。于是这又缠上了。 宋荷雨感叹道:“你母亲就这么狠啊。” 魏夫人也是无法,毓秀还记得缠脚时她母亲抱着她掉眼泪,但弱质女子哪能抵抗整个社会?只能逆来顺受了。 宋荷雨洗漱完毕,躺在一边,她的脚裸露在外,白皙优美,毓秀艳羡道:“真羡慕你,我每次洗脚就跟上刑似的。” 缠过足的,睡觉时着睡鞋,不能被人看去,想必第一个发明缠足的也知其丑陋。毓秀每次也只能背着人清洗,每每揭下那层带着血肉的裹脚布,都会疼出一身冷汗。 “你受了多大罪啊,幸亏现在出来了,以后只有好日子。”宋荷雨说罢,催促道:“你快跟着小红去洗漱,回来了尽早歇下,补足精神,明天一早咱们就要走。” 毓秀应下,跟着小红出去找盥洗室。等她回来,宋荷雨已是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翻个身,背冲着毓秀。毓秀也爬上床,贴着床沿躺下。小红关了灯,锁好门,去自己的四人间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陈亮何伯肩挑着行李走在最前,小红一手拿一个精致的箱子,身后背着蓝布包袱随后,宋荷雨与毓秀两人不着急,慢悠悠走着。 此时人多是往下走的,众人奔着一个方向,秩序井然,倒没像昨天似的,不一会儿,他们顺利下了楼。 何伯腿脚灵便,走在最前在附近的早点摊上打包些包子点心粥,在食盒里仔细放好,预备道船上再吃早饭。 几人走了一段路,到底迁就着毓秀,走的不快。这段路程不长,毓秀一行出门又出得早,他们到码头时,船还没有开的迹象。 这艘船是新式的蒸汽轮船,要比普通的船只大一倍有余,毓秀越往码头上走,越被眼前这庞然大物震惊。她并不是一人,此刻船底下,一圈人围着正议论。 “这船一月一趟,大家看得稀奇。”宋荷雨笑道:“等上了船就没有这么多人了。” 毓秀点点头,她跟在宋荷雨身后上了船梯。 “离着船开还有段时间呢,咱们先到船舱里收拾好,用些早饭,再出来玩吧。”宋荷雨说话软软和和的,但没人敢质疑他的吩咐,众人应了声,走进船舱寻找小姐们住的地方。 这艘船的舱室不同的票价有不同的住处,有顶好的一人一间,不过不是单有钱财就能住的,也有两人间,四人间,六人间以及通铺。毓秀与宋荷雨住在两人间里,关上门就是独立的房间,既清净又安全,只是略微逼仄了些,宋荷雨一行人挤不进去,小红先进去帮两位小姐收拾床铺,等一切收拾妥当,何伯把他与陈亮手中的行李安置在床下,毕竟他俩在通铺,鱼龙混杂,东西容易丢失。小红住在六人间里,她平时要与小姐呆在一块,只晚上回去睡觉。 一切收拾妥当,众人才开始用早饭。毓秀第一次坐船,胃口很好,吃完一个素包,便倚着被子半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起伏的水面发呆。船随着波浪飘飘荡荡,像是回到稚时摇篮里,忍不住让人打瞌睡。 宋荷雨收执勺柄,慢慢搅着粥,热气腾腾,熏得小脸通红,她道:“你再喝些粥,以后一个星期都在船上,保证你看到厌。” 毓秀不说话,只笑着喝自己那碗粥,眼神不时飘向窗外。 两位小姐用过早饭,才轮到下人,小红收拾好小桌子,将食盒带出去,几个人走廊里狼吞虎咽吃了饭,又寻了清洗的地方打水。 收拾半晌,就到了船开的时间,仆从三人皆跟着宋荷雨东奔西跑惯了的,没什么反应,在晃荡的船上如履平地。只毓秀晕船,什么都吃不下,景更是没心思看,只在舱室里浑浑噩噩地躺到了上海。 等下了船,毓秀才知自己浅薄,单就一个码头,就能看出上海的富丽堂皇来。街上的人摩肩接踵,各种打扮的都有,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其中。 毓秀到处打量,望着洋鬼子的样子发呆,她心想:这些人长得真怪,怎么这么多大胡子的?等宋荷雨叫了黄包车。毓秀才回过神来,她还没坐过黄包车呢。 以前同胡明乐一起时,毓秀走不动路都是胡明乐背她,他说那是剥削阶级坐的,是不对的。毓秀倒没感觉什么不对,钱货两清的买卖,哪算什么剥削。这些话她存在心里,在胡明乐面前,她一向是顺从的,毕竟蒲苇能做的就是紧紧缠绕自己的男人。 码头边上一排黄包车招揽客户,何伯走上前去叫了两辆车过来,宋荷雨和毓秀各一辆,行李放在身边看顾,何伯与陈亮、小红空手跟在后面。 宋荷雨的哥哥在上海有门差事,住在法租界的弄堂里,上下两层的小楼。宋荷雨来上海一般住在哥哥家里,这次也不例外。下人早走惯了这路,跟丢了也不妨事。 毓秀坐着黄包车,早瞧四周瞧花了眼大街四周的楼宇是如此高,方方正正的不似家乡的亭台楼阁与土屋。各色的招牌探出高楼,之一两根手指粗细的东西支撑着,真怕什么时候掉下来砸到人。 路上行人脚步匆匆,不少提着箱子,这可不寻常。毓秀愣着,突然感到一丝不详,她忙错眼去寻宋荷雨,只见她遥遥在前,心里不由发急。 此时,正是农历193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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