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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宗山门外有女子求见,自称是梦宗少主梦飞箴的未婚妻时,梦飞箴本人,正被自己养在家中的莺莺燕燕围绕在酒肉堆里。闻言,梦飞箴眯了眯微醺的狐狸眼,笑道:“什么样的蠢货,到我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这里,妄图婚约?”  莺燕们都咯咯地笑了。前来传讯的弟子有些尴尬,不敢抬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门外却突然传来冷冷清清一道声音,宛如冰雪不带情绪,还有着明显的沙哑:“我是管碧华。”  并不是好听悦耳的音色。  弟子袖手退到了一边。梦飞箴倚在美人身上,像没有骨头似的,笑道:“我不认识姑娘,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未婚妻。不过我有许多美妾,不知道姑娘有没有兴趣?”  管碧华一身浅色绿衣,整个人像声音一样清冷又平平无奇。她孤孤单单一个人,一个小小的包袱,就再也没有了别的什么东西。她听着梦飞箴浪荡轻浮的话,依旧没有表情没有情绪:“你是情场浪子,说过的许多话自己都不记得了,却有人帮你记得。今日我是如约而至,不早一分,不晚一刻,正是四月十一的亥时。”  梦飞箴自然不觉得四月十一是怎样特殊的日子,亥时又是什么不同的时候。他招惹的姑娘那么多,自然不记得哪年哪月哪日哪时哪刻哪里见过什么人又说出什么人话鬼话。面前的女子容貌并不出众,声音也不好听,气质虽冷冽,可他也并不缺这样的姬妾。一个并不出众平淡无奇的的女子,他没有什么兴趣。于是他懒懒开口:“你……”  戛然而止。  弟子胆怯又好奇地微微抬眼看去,看见这冰雕似的女子拿出一封深红色的纸笺来,狠狠扔在了梦飞箴身上。  梦飞箴看了一眼,酒醒了大半。  艳红色的硬纸颜色深浅不一,边缘还有些摩挲后的毛边,像是经过许多年被人时时抚摩的样子。他翻开来看,里面是浓墨混了金粉写下的几行字。  那是一份婚约。  梦飞箴自然不会认不出婚约上的是自己的笔迹。写字的人似乎是极用心又极欢喜,可他记不得自己有过这样激动的时候。  并列的两个名字之后,还有一列小字。  我有佳儿,不慕他生。  梦飞箴看完,仔仔细细重新封好,这到底是别人的一腔心意,他们风月中人总懂得尊重旁人的心意。他抬头伸出右手去,将婚约递给管碧华:“你的夫君的确是情深意切,这份婚约上也的确写着我的名字。只是我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也不知道你是如何,临摹了我的字迹。姑娘舟车劳顿连日辛苦,不妨在此住上一晚,明日我派人送姑娘回去。”  管碧华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没有接过婚约,反而是一把抓住了梦飞箴的手腕,掀起了他宽大而用料精致的袖子。弟子正欲上前大喝“大胆”,却被梦飞箴用眼神制止,默默退到了房门之外。  管碧华看着梦飞箴的手臂,眉眼间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疲惫,仿佛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信念荡然无存。  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怔怔然松开了手,指尖凝滞,站在那里却又茫然无措了,只是愣愣地看着梦飞箴仍稳稳拿在手里递向她的婚书,凝望了半晌,又扯出了一个并不十分好看的苦笑来。  “劳烦少宗主。”  管碧华最终没有推辞,还是歇在了梦宗。她躺倒在客房的床榻上,筋疲力尽。闭上了眼睛,好像就要在这无边黑暗里一直沉下去,沉下去,再无救赎之日。  第二天便有人来报,说管姑娘不好了。  梦飞箴正被人伺候穿衣,柔顺光滑的长发垂落背后。他皱了皱眉,觉得那女人真能惹事,不免烦躁,问道:“怎么了?”  “管姑娘晕过去了,大夫和异术士都束手无策了。恐怕是……不行了。”  管碧华的衣衫是婢女才换好的,头发也是才放下来的。被发现的时候,她衣着整齐倒在床上,根本不是想要就寝的样子。此时她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呼吸都有些微弱,秀丽的远山眉紧蹙着,无论如何都舒缓不开。  梦宗是异术大家,梦飞箴作为梦宗少宗主,虽尽过些花天酒地的日子,造诣也非旁人可及。他伸出手去施展异术,却什么也探不出来。  如此,便是这女子已经心力交瘁,在他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之时,她再也承受不住,于是尽失了反抗的能力,只想避世自我保护,再不受任何打击。  无论如何,人是在梦宗出了事。梦飞箴虽生性浪荡,但是到底顾全大局,吩咐了人在外面守着,便决定入梦救治管碧华。  梦宗的异术,都是在梦里。  弟子在门外守了半日,梦飞箴出来的时候正是正午。他举起自己宽大的袖子,抬头遮眼看着太阳,怪道:“我这是出来了么?这日头忒怪了些,像六七月盛夏的时候。”  弟子道:“少宗主说笑了,这才过了半日,是日头最毒、正午最热的时候。”  梦飞箴皱眉放下袖子,道:“怪了,我怎么觉得我现在才是在梦里呢?”  言罢摇摇头,自行离去了。  方才为探究竟,他进入了管碧华的梦境。因为受到了巨大的排斥,所以三入三出,每一次都恰巧看到一些残缺的画面就被强硬地推出,这是这些回忆的主人并不想让别人看到的缘故。  第一幕,他看见自己对着刚刚奏完一只古琴曲的管碧华笑道:“听完姑娘这首曲子,在下突然觉得,自己之前二十七年人生,都是虚度年华。”  第二幕,月凉如水的晚上,空空荡荡的小小院落,她给身边的他唱了一支干净简单的小调,褪去了所有的粉饰妆色,直达心底。  第三幕,他浑身浴血,单膝跪地,右手小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狭长伤口,血流如注,已经抬不起来。他用满是血污的左手抚上面前满眼泪水的管碧华的脖子,温柔无尽地笑了出来:“我已经毁了你的嗓子,让你不能唱歌了,不能再害你一次。”  第一幕那时候他说他二十七岁,然而他如今只有二十四岁,这么说来,他就算与管碧华发生过什么,也是在三年之后。  三年之后……那么为什么她如今却来找他?  梦飞箴有些头疼,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只想着要睡一觉歇歇神。走进房间才躺下,便沉沉睡过去。再醒来时候,窗外天都快黑了。他起身,问走进来的丫鬟:“什么时候了?”  丫鬟笑道:“少主子这一觉真是睡得长,已是戌时了。”  梦飞箴穿好外衫道:“这时候倒是来精神了,我且出去走走,你们都不必等我了。”  山上没有什么好看的,山下倒有一座硕大的城池望月城,也算是大韩的一处经济命脉。望月城的花街,也是梦飞箴时常光顾,比自家还熟的地方。  梦飞箴照例寻花问柳,与相熟和不熟的姑娘谈情。忽而却听前方,好似是说有个新来的琴伎,虽然来的时间不长,却已是老板的活招牌。梦飞箴不曾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十分新鲜,于是趋步前往。  老板熟络地迎接梦飞箴入雅间。此处布局别致,乃是一圈围楼飞檐斗拱,中围小小景致,山水花木一应俱全。此时静静坐在那一池春水边,落了满身樱红的,正是个碧衣琴伎。  梦飞箴喝着酒看着琴伎弹奏古琴,花树底下十指如玉翻飞如蝶。  曲罢,梦飞箴怔怔回神。他从未听过这样好的曲子,一时间沉醉其中难以自拔。琴伎起身整理仪容,一张素净的脸从花树下露出来。  管碧华。  他不由自主地起身,目不转睛地俯望她清冷面容,在满园寂寂里开口道:“听完姑娘这首曲子,在下突然觉得,自己之前二十七年人生,都是虚度年华。”  管碧华抬起头来看他,眼神清冷古井无波。梦飞箴愣住,有些吃惊自己怎么说出了梦中的话。  不过梦飞箴机警,立刻便明白过来,此时此地,是在三年之后。  不过是他方才入梦未出,还是又入别梦,抑或是自己做了一场大梦,这就不清楚了。  他忽而听到远山上的钟声,此时正是亥时。  一场三年之后惊鸿掠影般的初见,如梦境般恍惚发生在梦飞箴身上。他迫切地想要与管碧华单独相处,好好地说一说话,来解释此刻不明所以的心情。  而这一刻很快来了。  他用全场最高价换来了管碧华一晚的陪伴,没有酒色交易,他只要她安静地为他弹琴。她问他想听什么,他却问:“姑娘今晚的心情如何?”  管碧华冷清道:“我的心情,都在琴声里,公子若是真的懂,就能听得出来。”  梦飞箴低头微微笑了,声音里带着低声晦涩的温柔:“姑娘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心意,我却极想,知姑娘于人心方寸之地呢。”  管碧华冷笑道:“公子流连烟花之地,纵要交心,我如何敢信?”  梦飞箴微微笑道:“随姑娘罢。”  意味不明。  后来每一个晚上,梦飞箴都会来看管碧华弹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从这个梦里脱身,山上的梦宗无比真实,山下的望月城也没有一点虚假。他似乎是沉溺在这个梦里了,他很清楚,但是不想脱身。  那一日他听说有登徒浪子妄图菲薄管碧华,竟起了想要杀人的念头。疾步走到房间时,却看见管碧华抱着琴,脚边躺着一具尸体。  管碧华看到他的时候似乎极其吃惊,正想要说什么,他却笑了起来,走上前把她在怀里轻轻抱了一抱,又松开了手。  他说:“真好,你杀了他。”  不然我要怎么办?  就是在这一晚,梦飞箴听见了管碧华唱歌。不是什么有名的曲赋,就是一支小调,没有琴声,只有风吟和虫鸣。管碧华看着窗外的夜色轻轻道:“我只唱这么一次,公子若有心,千万记清楚了。过了今晚,公子与我,就还是从前的样子。公子不过在我这里寻新鲜,我也没有过那么一刻,对公子有一点点的动心。”  那一晚管碧华极其绝望,她说:“人各有命。”  次日下山的路上,梦飞箴看见了陵游。  “我奉卿姑娘之命,将三年后的管碧华送到三年之前与你相见,希望免除日后灾祸,成全一对鸳鸯眷侣。少宗主原本神志清明,卿姑娘看中这点,所以愿意为你逆天改命。不想少宗主如此令人失望,竟流连梦中,任现实横生波折。”  梦飞箴笑道:“有劳卿姑娘费心。请阁下替我转告卿姑娘,在下心里有数,此事必定处理得妥帖周全。”  言罢越过陵游,径自下山去了。  许多时候,梦飞箴觉得自己这一具身体并不是自己的,只想着是在梦中,许多事情并不能完全由自己掌控,并不十分在意。可是面对管碧华的时候,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被这具身躯操控,还是自己操控了这具身躯。  这一晚望月城被结界包围,他想尽了办法进入,却看见伏尸遍地。魔界的湄姬长公主一身黑衣,裙尾绣制的紫色蝴蝶随着走动恍若成真般翩飞舞动。她开始了一场杀戮。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救任何人。作为一个异术士,他知道位列仙班的重要性,不会做任何有违命运的事情来妨碍自己。  他只是沉默地抵挡,在血海中无望地寻找管碧华。几乎麻木的时候,他听见了管碧华的琴声,循声而去,他看见她在用琴音杀人。  冷漠的,狠厉的,充满杀戮意味的眼神。  他在梦中,所以琴声对他毫无影响,可他知道那琴声会有多恐怖。  碧华,碧华,你到底是什么人?  湄姬掌心一股黑烟冒出,紧紧地钳住了管碧华的脖子,将她拎在半空。  梦飞箴当即冲了上去。黑烟幻化出的利箭瞄准了管碧华的心脏,最终却是在梦飞箴右手臂上划出一道深且长的伤口,几乎让他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剑。  梦飞箴在湄姬手下有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却一步都不能靠近湄姬。管碧华渐渐快要失去意识,她皱眉看着梦飞箴模糊的身影,一声都发不出来。  “殿下请暂停手。”  湄姬控制住梦飞箴,回头看向来人,挑了挑飞扬的眉尾:“怎么?这是你家主子的人?”  陵游拱手行礼,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梦飞箴,答道:“我家主子说,至阴魂魄难得,殿下无非是希望得到此女的魂魄,所以才如此大动干戈,在此处摆下如此大的阵仗。主子请殿下留下这二人性命,若是这二人愿意为殿下分忧,未为不可。”  湄姬皱眉道:“魂魄倒也罢了。你家主子可知道,梦宗一个心怀不轨走火入魔被逐出师门的异术士对此女起了歹念,此女抵死不从,触怒了那人,哪人因此将她锁在了这个梦境之中,不得脱身,不得解脱。这个男子想必是因为什么原因误入了此梦,本宫入梦行此事,一举两得,正是在帮你家主子保住梦宗。”  陵游敛目恭顺道:“主子知晓此事,故而才来告知殿下,关于梦宗,主子自有决断。”  湄姬松了手,梦飞箴和管碧华都摔落在地。湄姬对陵游道:“本宫自然是信她的。代本宫向她问好罢。”  陵游恭敬行礼。  湄姬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陵游看着一身血污的梦飞箴匍匐在地,道:“少宗主用些心罢,莫再要意气用事。”而后也离开了。  梦飞箴手臂上的伤疼痛难忍,剑掉在地上,他却低着头轻轻地笑了出来。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所有都变成了嘴边带着嘲讽的笑意。  管碧华身子动了动,好像想要对梦飞箴伸出手去,最终却没有动作。  梦飞箴抬起头来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像卸下了一身重负。他看着管碧华的眼慢慢湿润却倔强着不肯落泪的样子,伸出左手去抚上管碧华的脖子,方才湄姬伸手掐住管碧华脖子的时候,已对她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他的目光清澈坦荡,笑意温暖轻柔:“我已经毁了你的嗓子,让你不能唱歌了,不能再害你一次。”  管碧华推开他,目光里竭力带上仇恨的杀意,狠狠地用沙哑的嗓子说:“梦宗异术害我至此,你凭什么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来与我说话!”  他踉跄着站起来,身形不稳,大笑着几乎快要跌到:“凭什么?凭你不过是我永远不能成真的一场春秋大梦啊!”  管碧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牢牢拉着他的衣襟,直直看着他不躲不闪,哭喊道:“你快醒过来啊!你醒过来!我必须要永远地留在这里,这一切都是拜你梦宗异术所赐!我这样恨你,这样恨着你,你何必入此梦来!”  梦飞箴从怀里拿出一封婚书来。管碧华当时把婚约扔给了他,后来一直没有收回,他便鬼使神差地一直带在身上。今日一身伤重,鲜血层层浸染,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纸上的红色深浅不一。  他把婚书递给管碧华,轻声道:“我自然要醒了,只是碧华,你一定也要醒过来。最好是在三年之前四月十一的亥时,那才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拿着它到梦宗来找我,我娶你。”  他终于经历了一切,而这就是他们所有的前缘,可笑这前缘是在三年之后。他不需要刻意地被控制指引说出这些话做出这些事,只是他只有这样做,才能在一梦醒来,三年之前,遇到他深爱的姑娘。  梦飞箴睁开了眼睛,回到了梦宗自己的房间,丫鬟走进来,笑吟吟道:“少主子这一觉睡得好长,已是戌时了。”  他起身问道:“碧华怎么样了?”  丫鬟愣了:“什么碧华?”又掩嘴笑问道:“少主子的梦中情人么?”  梦飞箴道:“昨日来梦宗的姑娘啊。”  丫鬟摇头:“昨日可没有什么人来过啊。”  梦飞箴脸色霎时发了白,连忙往管碧华居住的客房跑去。  院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人最近来过。只有陵游孤身一人,似乎是在等待梦飞箴的样子。  不待梦飞箴开口,陵游先道:“梦宗自己家的异术,会有谁,比少宗主你更了解么?”  有什么异术,可以让一个人被困在梦里永远不能解脱不能逃离?又有什么异术,可以救这个人醒来?  梦飞箴低下头,缓缓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用一个人,去换一个人。  他想起来了,当日里,他把婚书递给管碧华的那一刻,就已经完成了这一场术法。婚书是他二人的媒介,管碧华接过去的那一瞬,他在瞬间完成了一切,两个人的世界顷刻间倾倒。  梦飞箴问:“她好不好?”  陵游道:“她一直在想办法救你,救已经垮掉的梦宗。”  三年后的梦宗,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梦飞箴道:“劳烦公子帮我转交给她一封家书,可否?”  陵游点了点头,梦飞箴走进房间,亲自研墨,为他尚未过门的夫人,认认真真写下了一封家书。  吾妻碧华,见字如吾,妻安否?  自多年之前梦中相见,至今已不知何年。吾时时不能忘记妻音容,愈思量,愈难忘。  知妻脱险,安然于世,吾心顿安。妻不必时时记挂吾与梦宗,万物存留,皆有定数,莫因执念,造孽缘分。妻须安稳度日,远离危境,便是时时念我,不负我之所愿。  妻当知,你我虽相隔梦境,难以重逢,然我待妻之心,分寸不改。与妻相遇,不曾有悔。我有佳儿,不慕他生。  笔尖在最后一笔微微停顿,一点明显的凝滞墨迹。  梦飞箴封好书信交给陵游,看他离开这个宛如真实的梦境,而他将永远留在这里。  永远。  这里有灯火彻夜通明的望月城,这里依旧兴盛不曾败落不曾消失的梦宗。  只是没有他心爱的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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