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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定国的猜测既对也不对,他找谢迁安、司午衡说话的时候,成德皇帝是得知了此事。可成德皇帝并未龙颜大悦,反而有些忧心忡忡的。说白了,所处的层级不同,思维的层级就不同,谢迁安、司午衡看到了功劳给自己带来的麻烦,却看不到功劳给国家带来的麻烦,李定国只看到了功劳,没看到麻烦,到了皇帝这里,却根本不在意功劳,而只看到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在皇帝的上书房中,兵部尚书于崇法正在与成德皇帝密谈。  “启禀圣上,此事我就没敢在朝会时提及。李定国擅自放斥候出境也就罢了,还杀了狼族的小王子勒格、抓了狼族的三王子赤温。我听说,狼王吉木塔对勒格极为宠爱,把他当作储君在培养。至于赤温,吉木塔虽然不算特别宠爱,但这涉及到狼族的脸面。即使吉木塔再不喜欢赤温,恐怕也要大举发兵来救。”  成德皇帝手里拿着李定国的前一份文书。这份文书远没有刘知机念的那份奏折那么正式,乃是李定国写给兵部说明情况的。也正因为非正式,不那么讲究文辞,反而把谢迁安、司午衡的经历说得明明白白。于崇法昨晚拿到这份文书后,也不敢拖延,自己粗粗看一遍,就连夜派人专门送到皇宫来了。  今天的朝会,君臣两人颇有默契,都没有提及此事。等散朝后,成德皇帝找个由头,单独把于崇法留下来商量。谢迁安、司午衡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官越大的人行动越不自由。成德皇帝已经是天命皇朝的老大了,可要连夜接见于崇法也不合适,还得在白天找机会。  “于爱卿,李定国这文书里写得很清楚,虽然是杀了勒格、抓了赤温,可都是机缘巧合凑成的,并非有意为之。我昨夜仔细看了,粗看确实是匪夷所思,细想却又都言之成理。这等大功,硬压是压不住的,太伤民心士气了。”  于崇法还不死心:“可这李定国也太可恼了!他派人出去捣乱,引来狼族的报复,自己眼看扛不住,却说什么北地雪灾……”  成德皇帝揉了揉额头。他其实挺烦于崇法,如果让他挑选朋友,他肯定挑李定国而不是于崇法。于崇法是个典型的政客,并且满身刀笔吏作风,虽然是进士出身,行事却一点上不得台面。可在与狼族媾和的过程中,成德皇帝就是需要这种不顾及体面、不讲究名声的人。李定国做事倒是磊落,可他坚决反对与狼族媾和。因为政见上的分歧无法调和,成德皇帝不得不利用于崇法,把李定国弄出了中央枢要之地。  “于卿,雪灾的事未必是假的,你还是不要这么着急下结论。反正不日赤温就要押解到兵部来,到时你好好审审,他总不会说谎!”  于崇法惯会看人眼色,成德皇帝虽然还是和颜悦色地说着,他却心中一凛,连忙闭嘴不言了。  于崇法下去后,小太监辛学文弯着腰进来了:“圣上,梅妃娘娘派人来问……”  成德皇帝摆手打断了他:“我知道,前几天在她那歇息,她就说今天是她生日,散朝后想请我过去!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辛学文连忙趋走到前厅看了下挂钟,又迈着小碎步跑了回来:“圣上,快午时了!”  还在千年以前,天命皇朝就有了比较精确的计时器,也即挂钟,据说这也是张真人发明的玩意。对于这种凡事都往张真人身上扯的现象,成德皇帝很不以为然,只是面上不敢表露罢了。不过他不在书房摆挂钟,倒不是对张真人有意见,而是怕吵。成德皇帝最烦这种“滴答、滴答”的声音,凡是他休息或办公的地方,挂钟肯定要清走。  成德皇帝点头:“那还有点时间,你先下去,过一刻钟再来提醒我……嗯,对了,你去趟西园,把徐阁老请过来!”  所谓西园,地理上属于皇宫,实际却是相府的一个办公地点。依道理说,皇宫乃是皇帝的住所,除了太监、宫女、侍卫等服务人员,就不应该再有外人。可天命皇朝政务繁忙,即使不是办公时间,皇帝也不能完全脱离开外朝的支持。久而久之,天命皇朝就在皇宫西面划了个园子出来,每天都有轮值的丞相在这里办公,皇帝有事,也随时能够找他商量。  严格说来,西园虽然位于皇宫之中,但实际属于外廷。更准确的说,乃是内廷与外廷联系的一个枢纽。别人不能随意进出皇宫,西园轮值的丞相却可以。就算他半夜跑去敲皇帝寝宫的大门,也不会引起朝野的任何非议。  今天轮到副丞相徐信介值守,成德皇帝就是要找他。  辛学文稍微犹豫了一下:“圣上,那一刻钟可未必够,梅妃娘娘那里……”  成德皇帝想了想:“你先给她回个话,就说我这里有事,要稍晚一点过去!”  辛学文觉得头大。梅妃向来脾气大,并且很记仇。今天她已经派人来催过一趟,皇帝也答应了会按时过去,现在通知她继续等待,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作为皇帝的贴身小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赵瑾贤的亲信,辛学文也有几个手下。可他跟这几个手下的关系都不错,并不希望他们去梅妃那里碰钉子。万一被梅妃记恨,将来寻个错处,打死了都是白死。前往西园的路上,小辛子一直在琢磨此事,也不知该找谁顶缸。  就在此时,刚好有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地从花木丛中出来了:“辛公公,你老人家辛苦!”  辛学文心中大喜:真是张真人保佑,今儿是想啥来啥,刚想找个顶缸的,天上就掉下来一个棒槌!  原来这个小太监乃是直殿监的,辛学文只记得大家都叫他小帮子,却不知道他的全名。直殿监负责皇宫各处的清洁洒扫,说白了,就是皇宫的物业。不过皇宫的业主太牛逼,即使业主周围的那些下人也得罪不起,因此这个物业当得比较憋屈。  小帮子就负责乾清宫的洒扫,可谓是天天为皇帝服务,却连皇帝的边都挨不着。如果皇帝在乾清宫,他们只能躲在角落里等着人派活。如果皇帝不在,他们倒是可以出来洒扫,可一旦皇帝回来,他们照样得提前回避。即使打扫得再干净,皇帝也只会表扬负责检查卫生的辛学文等人。如果不干净,哼哼,小辛子可能是挨几句说,他们没准就要挨一顿板子!  因为这个,小帮子老想往台前凑,希望哪天时来运转能够被皇帝看中,从此就脱离了苦海。当然,直接在皇帝面前晃悠他还不敢,暂时只能设法接近小辛子等人。  “咦,这不是帮公公吗?”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帮子尊称自己辛公公,小辛子就连忙回敬了一声帮公公。  不过小帮子显然没有小辛子这么好的心理素质:“呀,辛公公,可不敢这么称呼!我就是个跑腿的,如何当得起公公二字?”  人类历史上有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就是尊称的世俗化甚至庸俗化。最典型的是相公这个称呼,原本是丞相专属,后来变成了妻妾对丈夫的尊称。公公一词也是如此,原本只能用在皇宫各种高层级管事宦官的身上,后来却逐渐扩散开来,稍微有点身份的太监都得这么叫,否则人家就不高兴。不过对于小帮子这种最底层的小太监来说,还真是当不起公公二字。太监也是,本来是对高级宦官的尊称,后来却变成最普遍的称呼了。  小辛子笑道:“这里也没外人,有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不过我还有事,圣上让我去请徐阁老,完了还要到梅妃娘娘那里去,实在是忙不过来,我手下那两个小子也不知死哪里去了,想让他们跑腿都找不着!”  因为相公一词被庸俗化,为了尊称丞相,慢慢又出来了阁老一词,盖因丞相办公的地方位于西园的紫光阁。  小辛子这么一说,小帮子立马上套了:“辛公公,你老人家既然忙不过来,我暂时没事,要不……”  小辛子满脸的不好意思:“那怎么好?直殿监照理是不管这些跑腿的琐事的,回头要是赵公公知道了,肯定以为是我偷懒,非收拾我不可!”  小帮子拍着胸脯:“辛公公放心,我做事口风最紧了,绝对不会传到赵公公那里去!”  小辛子又犹豫了一下:“也不好让梅妃娘娘久等,只好烦劳帮公公跑一趟了。你过去后,就禀报梅妃娘娘,说皇上过半个时辰就要驾临梓福宫,请娘娘做好接驾的准备!”  小帮子大喜:“是,我这就去!”  这小子心里还在嘀咕,怪不得辛学文舍不得把这差事让给别人!皇上驾临梓福宫,那是天大的喜讯啊!谁去报信,梅妃娘娘还不予以重赏?他却不知道,皇帝去梓福宫,并非额外的恩宠,而是老早就答应了梅妃的,并且时间还延后了。最要命的是,小辛子猜到,既然皇帝特地把徐阁老请到了乾清宫,那一时半会肯定不能完事。皇上说是一刻钟,小辛子自作主张加到半个时辰,可依然觉得心里没谱。  却说徐信介徐阁老来到乾清宫后,果然与皇帝密商了许久。关于皇帝去晚了梓福宫、梅妃如何生气,这里暂且按下不表。却说徐信介出了乾清宫之后,赶紧回到紫光阁布置相关事宜,第一件事就是把刚刚回家的兵部尚书于崇法叫了过来。  “徐阁老,不知……”  徐信介摆手:“事情也简单!你单独向圣上禀报的事,圣上回思过后,又有些新的想法,因此叫我进去吩咐了一番。这说来说去还是兵部的事,还得你来安排!”  徐信介的话音未落,于崇法的脸“嗖”地就红了。根据天命皇朝的行政制度,除非得到皇帝的特别交代,普通官员并不能直接向皇帝汇报。正常的政务,一级一级报到六部后,先要呈报相府,由当值的丞相处理,大事还要几位丞相一齐商议,最后再从相府报给皇帝。  这是理论上的规矩,实际运行的情况如何,与皇帝有很大的关系,前朝的昏冥侯与现今的成德皇帝乃是两个极端。  昏冥侯图省事,把政务都委托给了丞相,谁要是直接找他汇报,十有八九要挨一顿收拾。当时的丞相乃是现在的少保齐振鹏,关于太尉赵胤荣谋反的消息,就都是他帮着压了下来。等昏冥侯有所察觉时,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太尉赵胤荣就变成了现在的成德皇帝。  成德皇帝上台后,汲取了昏冥侯的教训,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恨不得每个臣子都能直接向他汇报。可天命皇朝的行政体制乃是千年流传下来的,又顶着张真人的超级大招牌,成德皇帝也不好明目张胆地鼓励臣子逾矩,只能慢慢地潜移默化。  在这点上,于崇法做得很好,因此成德皇帝虽然不喜欢他,却还不得不用他,甚至还必须违心地不时予以支持与褒奖。  对于这种情形,心里最不舒服的,就是几位丞相。他们不敢跟成德皇帝计较,就都衔恨上了于崇法之流。徐信介今天借机点破此事,就不无敲打于崇法的意思。  看于崇法还算识趣,徐信介就转移了话题,开始认真落实成德皇帝的旨意。  听完徐信介的安排,于崇法说道:“徐阁老,此事能否办好,关键还在于钓鱼城。如果李定国没有把消息扩散开,怎么都有操作的余地,如果李定国好大喜功故意张扬,那就不好收拾了!”  徐信介点头:“圣上也虑及到了,因此让我赶紧告诉你。具体如何处置,你先拿个法子出来!”  于崇法想了想:“只要李定国暂时还没有宣扬开,处理起来倒也简单。此事太过离奇,出于慎重,兵部应该调赤温和这两个斥候进京当面核实。在兵部形成定论之前,禁止扩散有关消息……”  原来成德皇帝考虑过后,决定还是要把此事捂下去。以他对吉木塔和狼族的了解,王子被俘乃是奇耻大辱,即使没有雪灾,吉木塔肯定也要报复。可只要天命皇朝不张扬此事,就还有外交解决的可能。按成德皇帝的设想,实在不行,偷偷把赤温放回去就是。  可这里面还有两个不确定因素。  一是狼族是否真的爆发了大规模的雪灾,雪灾又到底有多严重。如果雪灾不严重,只要成德皇帝答应给狼族补偿些粮食,狼族也就不会入侵了。如果雪灾太过严重,那放不放赤温狼族都要入侵,就不如公开此事给天命皇朝上下鼓舞士气了。  二是怎么安抚这两个斥候。这么大的功劳,不酬功显然不合适。可即使要酬功,却又不能用真实的理由。和平年代,要想找到与擒获狼族王子相当的功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杀人灭口也是一个办法,可成德皇帝也是行伍出身,不到万不得已之际,他不愿意用这样极端的措施来处置立下了汗毛功劳的士兵。  成德皇帝还没有想过杀人灭口,可有人却提前想到了。看着于崇法侃侃而谈,徐信介心中不住地冷笑:“世上就你于崇法聪明,能够想出合适的办法来!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帮着皇上隐瞒击杀并俘获狼族王子的功劳,没准还要对功臣下手。一旦暴露,皇上肯定要把责任都推下来,恐怕你于崇法就是个千古奸臣的下场!”  “于尚书,圣上对此事极为关心,特地交代我让你操持。今后有什么进展,你直接面圣就是。相国那里,我会予以说明的。”  徐信介嘴里的相国,就是当朝丞相杨奇溥。丞相、副相都可以被称为阁老,就体现不出丞相的尊贵来,所以丞相又被称为相国,副相却不能如此称呼。认真说起来,杨奇溥还是徐信介的授业恩师与官场导师,徐信介尊重杨奇溥,可不是人前的伪装,而是真心实意。  徐信介一个顺水推舟,把这件看似能够讨得皇帝欢心、实际后患无穷的棘手任务推给于崇法之后,又特地说明,让他有事直接找成德皇帝。于崇法不过是个自以为聪明的政客,哪里知道世上还有这么高妙的政治手腕,还以为这是额外的信任,果然乐颠颠地入彀了。  徐信介处理好此事之后,第二天一下值,就径直去了杨奇溥府上,专门禀明了此事。杨奇溥听罢不置可否,却吩咐徐信介道:“信介,你帮我磨墨,我写副字送给你!”  徐信介大喜:“老师的字乃是今世第一,学生今天真是何其幸运!”  杨奇溥微微一笑,提笔写了四个大字“政者正也”:“信介,你拿着,回去好好琢磨!”  徐信介恍然大悟:“老师,我明白了!为政者必正,谋略手腕只是权宜之计,如果要想长期执掌政事,做事就必须要堂堂正正!”  杨奇溥先点头后摇头:“你这么快能想到这个,已经不容易了,不过还没有彻底掌握其中的精义。这句话并非我编的,而是张真人的训示。张真人升仙后,留下了一本《天道民生》,其中的见解远非你我所能企及。可惜的是,此书早就失传,现在能看到的,无非是后人抄录的只言片语。这句话就是我不久前得到的,我想了许久,又对照了许多《天道民生》的逸文,自以为领悟了一些张真人的本意,今天正好与你说一说。”  “所谓政者正也,真是足以为执政者戒!一是执政目的要正,遵天道、促民生,才是执政的真正目的。我们作为皇朝宰执,万万不可为了执政而执政,更不能象那些俗人那样,把财货美女当成执政目标,而必须时刻把民生摆在第一位。我也不是要你完全拒绝财货女人当道学家,可你要谨记,这些都只是从政的附带收益,如果你能让民众满意,财货女人自然会随之而来,如果你不能让民众满意,没准连性命都保不住,收罗那么多财货女人又有何用?”  “二是执政方法要正,这也就是你刚才说的。如果你还处于官场的底层,我不反对你耍耍心机。但你现在已经是皇朝副相,官场技巧当然要用,但尽量不要再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这次的事情你处置得很好,但还是有点缺憾。政者正也,我们既然在宰执的位置上,就应该主持正义。那两位杀死狼族小王子、俘虏狼族三王子的英雄,功劳不应该被抹杀,更不能出现被人灭口的极端情形。皇上有他的考虑,我们配合着暂时隐瞒此事不是不可以,但从长远而言,此事必须大白于天下!在事情不能公开之前,我们要尽量保护好两位英雄,也要保留好相关证据,为将来公开此事做好准备。”  徐信介听得悚然而起:“老师,弟子谨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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